瘟疫的阴霾如同被一场大风吹散，虽然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石灰和草药气味，以及那份劫后余生的心悸，但辽阳城外的秩序，总算是在血腥弹压和强力防控的双重作用下，艰难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疫情统计最终报了上来，城外军民因病死亡者逾千，其中大半是体质孱弱的流民，但也包括不少士兵。王二负责的丙字哨区域，因为防控及时得力，伤亡远低于其他区域，他直属的那一伍更是创造了零感染的奇迹。这份成绩，在尸骨垒砌的报告中，显得格外扎眼。
叙功的文书很快下达，经由吴营官呈报，再经过层层转递，最终落在了辽东经略衙门某位负责军功考绩的官员案头。在如今这个败绩连连、亟需提振士气的时刻，任何一点正向的功劳都会被放大，尤其是这种临危不乱、防控时疫、保全兵力的事迹，更是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这一日，王二正带着手下进行恢复性训练。经历了疫情的恐慌和压抑，队伍更需要严格的操练来凝聚精神和提升战力。他并没有因为之前的成功而放松要求，反而更加注重细节，将一些简单的战场救护和卫生防护知识也融入日常训练中。
“注意步伐！保持间距！呼吸要稳！”王二的声音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他手下近百号人（虽名义上还是伍，但实际已超编）动作整齐，精神面貌与周围其他依旧有些散漫的溃兵队伍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这时，一队衣甲鲜明的传令兵在吴营官的亲自陪同下，径直来到了王二他们训练的空地前。为首的是一名千总军官，手持一卷盖着红印的文书。
所有训练瞬间停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队不速之客身上，带着好奇与一丝紧张。
“王二听令！”千总军官展开文书，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二心头一跳，立刻小跑上前，单膝跪地：“卑职在！”
千总军官目光扫过王二，又看了看他身后那支虽然衣衫褴褛却站得笔直、隐隐透着杀气的队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朗声宣读：
“查，原马林部伍长王二，自随军转进辽阳以来，先于军饷发放不公之时，能顾全大局，联络同袍，陈情上官，虽未竟全功，亦显耿直之气；后于营中时疫初起之际，能明察秋毫，首倡隔离、烧水、消毒诸法，并身先士卒，协防疫情，使得丙字哨区伤亡大减，有效遏制瘟魔蔓延，于保全我军有生力量，稳定辽阳外围防务，功绩卓着！”
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不仅王二这一伍的人听得清清楚楚，连周围其他营区的士兵也纷纷被吸引，投来震惊、羡慕、难以置信的目光。
千总军官顿了顿，提高了音量：
“经辽东经略衙门核准，擢升王二为什长，辖十伍，额定兵员一百！仍暂归辅兵营丙字哨序列，听候调遣！另赏白银十两，以资鼓励！望其再接再厉，为国效力！”
什长！
辖十伍，百人之众！
虽然依旧属于底层军官，但什长与伍长之间，是一道不小的门槛。这意味着王二正式拥有了统御百人作战的资格，在明军的军官序列中，算是真正踏上了第一个台阶。那十两赏银，更是一笔巨款，足以让他在眼下物价飞涨的辽阳，解决很多实际问题。
场面寂静了一瞬，随即，王二身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什长！王大哥升什长了！”
“太好了！”
“我就知道跟着王大哥没错！”
张老栓老泪纵横，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赵大锤咧着大嘴，用力挥舞着拳头，比自己升官还高兴。狗剩更是兴奋地蹦跳起来，差点撞到旁边的人。
王二自己也是心潮澎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重重抱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谢大人栽培！卑职定当恪尽职守，不负朝廷厚恩！”
千总军官将任命文书和一小袋沉甸甸的赏银交给王二，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王什长，年轻有为，好自为之。如今辽阳正值用人之际，望你带好兵，多立新功！”
“卑职明白！”王二再次行礼。
吴营官也上前拍了拍王二的肩膀，语气复杂中带着欣慰：“王二，不，王什长，本官果然没看错你！好好干，你这什兵，以后就是我丙字哨的尖刀！”
传令队伍离去，空地上的气氛却依旧热烈。王二被兴奋的部下们团团围住，祝贺之声不绝于耳。周围其他队伍的士兵看着这一幕，眼神中的羡慕几乎要溢出来。从萨尔浒溃败的小兵，到如今统御百人的什长，王二只用了短短数月时间，这晋升速度，堪称奇迹。
喧嚣过后，王二迅速冷静下来。升职和赏银是好事，但随之而来的是更重的责任。他现在需要立刻着手几件要紧事。
第一，便是搭建什队的架子。他手下现在名义上有近百人，但编制混乱，需要重新整编。他立刻任命张老栓和赵大锤为伍长，各自统领原班人马的核心骨干。张老栓沉稳老练，负责协助管理日常和内务；赵大锤勇猛敢战，负责冲锋陷阵和日常操练的武力督导。
第二，是补充兵员。他这一什额定一百人，现在还略有缺口。更重要的是，经过疫情和之前的混乱，队伍需要补充新鲜血液。王二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从城外那些身世相对清白、有手艺或者看上去机灵肯学的流民中招募！
这个决定让张老栓有些犹豫：“二子，流民未经操练，恐难堪大用，反而容易拖累……”
王二却有自己的考量：“栓叔，如今兵员紧张，好的战兵早被各营挑走了。流民虽未经训练，但他们求生欲强，只要能让他们吃饱饭，看到希望，训练起来未必比那些兵油子差。而且，我们有手艺的匠人，懂草药的郎中，甚至只是种田的好手，在军中都有大用！”
他看中的是潜力和可塑性。乱世之中，忠诚和学习能力有时比单纯的勇武更重要。
于是，在王二的授意下，狗剩和几个机灵的手下开始在流民聚集区活动，打着“王字什”的旗号招募新兵。条件很简单：服从命令，吃苦耐劳。承诺也很实在：尽量保证吃饱，军饷按时发放，经过上次抗争，王二在这一带的底层信誉颇高，并且王什长不克扣，不欺压。
消息传出，应者云集。对于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来说，当兵吃粮虽是险路，但总好过饿死冻死。尤其王二“抗疫功臣”、“善待士卒”的名声已经传开，更增添了几分吸引力。
王二亲自面试筛选，他不要那些看起来油滑狡诈的兵痞，专挑那些眼神中还带着一丝生气、身体不算太差、或者明显有手艺在身的年轻人。几天下来，竟然真的让他招募到了二十多个合格的新兵。其中有几个是木匠、皮匠，甚至还有一个家里曾是铁匠学徒的半大少年，这让王二如获至宝。
第三，便是整训。队伍扩充，新旧掺杂，亟需整合。王二将新的“王字什”分为十个伍，除了张老栓和赵大锤的两个核心伍，其余八个伍的伍长，他并没有立刻任命，而是宣布将以训练和后续表现来选拔。这极大地激发了新老士兵的积极性。
训练场上，更加热火朝天。王二将现代队列、小组协同、基础战术动作与这个时代的冷兵器战法相结合，制定了更加系统的训练计划。他亲自示范，严格要求。张老栓负责督导军纪和内务，赵大锤则带着老弟兄充当教官，负责摔打新兵的体能和搏杀技巧。
“记住！你们现在是一个整体！是‘王字什’的人！谁掉了链子，拖累的是所有弟兄！”王二的训话简短有力。
新兵们虽然一开始叫苦不迭，但在相对公平的环境和看得见的希望（吃饱饭、有可能当伍长）激励下，倒也咬牙坚持。尤其是看到王二、赵大锤这些老兵强悍的身手和严明的纪律，更是心生敬畏，训练不敢懈怠。
短短十几天，“王字什”的面貌就发生了显着的变化。虽然装备依旧破烂，但队伍行进间已有了几分森严气象，士兵的眼神也不再是溃兵常见的麻木，而是多了几分锐气和归属感。
王二站在土坡上，看着下方操练的队伍，心中稍稍安定。手中有了这支初具雏形的百人队，他在这危机四伏的辽阳，总算有了一点立足的资本。
他摸了摸怀里那十两赏银，又想起了李铁山和他那间小小的铁匠铺。改良兵器，提升装备，是下一步必须要做的事情。
目光扫过队伍中那几个有手艺的新兵，一个模糊的计划开始在他脑海中形成。
乱世立足，需步步为营。升任什长，只是一个新的开始。他要走的路，还很长。但此刻，他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一柄弯刀，还有一百颗愿意跟随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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