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论相搅”的军政扩大会议,如同一剂药性复杂的猛药,虽让高岩更清晰地洞察了政权内部的脉络与隐疾,却也带来了短暂的虚脱与滞涩。不同的声音被摆上台面,意味着原本依靠权威和共同危机感维持的“一致对外”,开始让位于更为复杂的内部平衡与博弈。会议确立的“军政联席会议”制度与新设的“监察司”,在赋予更多人参与感与监督权的同时,也无形中分散了决策权柄,使得每一项重大决定的出台,都不得不经历更多的磋商与权衡。
就在高岩试图消化会议成果,梳理内部脉络之际,那封来自“夜枭”关于袁世凯密使抵达威海卫的急电,不啻于在尚在漾动的水面上又投下了一块巨石。
袁世凯?在这个时间点,派密使前来“叙旧”?高岩指节轻叩桌面,眼眸深处寒光流转。他绝不相信这位在清廷与列强夹缝中纵横捭阙、苦心经营北洋新军的枭雄,会仅仅为了叙旧而来。所谓“关乎北中国未来格局之要事”,无非是看准了他此刻内外承压的处境,试图进行一场精心算计的政治试探,甚或是离间。
“请。”高岩只回了一个字,语气平淡无波。
会面地点没有安排在庄重的总司令部,而是设在了威海卫海军基地内一栋临海的、视野开阔却便于警戒的二层小楼。高岩只带了四名贴身卫士,以及坚持同来的王奎。他需要王奎这位老将的直觉,也需要向外界展示军政府核心的团结。
密使是一位四十岁左右、面容精干、留着两撇细细胡须的文士,自称姓唐,举止从容,眼神却透着精明。他并未携带任何显眼的随从,只有一名沉默寡言的小厮。
“高司令,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袁宫保每每提及司令当年在朝鲜之英姿及如今在辽南之伟业,皆赞叹不已,引为当世豪杰!”唐使者拱手行礼,言辞恭敬却不失分寸,开口便抬出袁世凯和高岩早年同在朝鲜的经历拉近关系。
高岩淡然一笑,虚手一引:“唐先生过誉。袁大人坐镇北洋,维系京畿,亦是劳苦功高。不知袁大人此次派先生前来,有何指教?”
双方分宾主落座,看似闲谈,实则句句机锋。唐使者先是感慨时局艰难,清廷颟顸,列强环伺,继而话锋一转:“袁宫保常言,当今中国,外患甚于内忧。甲午之耻犹在眼前,倭人狼子野心,俄人觊觎北疆,英法亦非善类。若我辈中国人再内斗不休,恐真将国将不国矣。”
他观察着高岩的神色,继续道:“高司令以雷霆之势扫清辽南倭寇,扬我国威,宫保闻之,亦感振奋。然则,司令如今雄踞山东辽东,与朝廷形同水火,兵锋所向,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如今朝廷内部,亦非铁板一块,太后与皇上……唉,其中艰辛,宫保亦是感同身受。”
铺垫已足,唐使者终于图穷匕见,压低声音道:“宫保之意,高司令乃国家栋梁,一身才学抱负,若耗于内争,实为可惜。若能……若能暂且搁置名分之争,袁宫保愿以人格担保,向朝廷力陈,委司令以‘督办山东、辽东军务’之实职,总揽军政,一应粮饷器械,宫保亦可从中斡旋,优先供给。届时,司令可名正言顺整军经武,专事于对外,待驱除鞑虏……哦不,待外患稍靖,再与宫保共商国是,何愁大事不成?”
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一个朝廷正式任命的名分,可以极大缓解军政府目前“叛逆”的政治压力;稳定的粮饷渠道,能解决“银元风波”后的经济困局;甚至隐含了未来联合主导朝局的许诺。
王奎在一旁听着,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几分,目光灼灼地看向高岩。这似乎是打破目前僵局的一条捷径。
高岩面上却无丝毫波动,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仿佛在品味茶香,良久,才缓缓放下,目光平静地看向唐使者:“袁大人美意,高某心领。名分、粮饷,固然重要。但高某与麾下将士,所求者,并非一纸委任状,亦非偏安一隅之苟活。”
他语气转沉,字字清晰:“我等所求,乃革除积弊,再造华夏!朝廷之弊,非止于一人一姓,乃在于其根深蒂固之腐朽体制,在于其对外屈膝、对内盘剥之国策!袁大人欲高某重归此窠臼,即便手握重兵,充其量不过是一方强大之藩镇,于国何益?于民何益?今日可给我名分粮饷,他日亦可断我补给,削我权柄。此等画饼充饥、饮鸩止渴之事,高某,不为也。”
唐使者脸色微变,试图再劝:“高司令,识时务者为俊杰……”
高岩抬手打断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波涛汹涌的海面,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请唐先生转告袁大人:高岩之路,自离开平壤那日起,便已选定,绝不回头。朝廷若能自上而下,幡然革新,驱逐鞑虏,还政于民,我自当率部景从。若不能,我便自下而上,打出一个新天地!至于北中国之格局……”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直刺唐使者:“非由北京之朝廷,亦非由保定之袁宫保所能定,更非由海外之列强所能决!其未来,当由这四万万同胞之意志,由我辈手中之枪与心中之信念来决定!袁大人若真有心为国,何不与我联手,共倡新政,涤荡这旧日乾坤?”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彻底堵死了“招安”的可能,也反过来将了袁世凯一军。
唐使者脸色一阵青白,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起身,强笑道:“高司令雄心壮志,令人钦佩。在下……定将司令之言,一字不差,转呈宫保。”
送走神色复杂的唐使者,王奎忍不住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一丝担忧与不解:“总司令,袁项城开出的条件……其实可以考虑一二,至少能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高岩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翻涌的海浪,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更远的未来:“王奎,你记住,与袁世凯这等人物打交道,犹如与虎谋皮。他今日能给我们的,他日便能加倍拿回去,甚至会要了我们的命。他的目的,无非是稳住我们,甚至挑拨我们与南方或其他势力的关系,他好从中渔利。暂时的妥协,只会让我们失去‘革新’这面最鲜明的旗帜,失去那些因向往新秩序而投奔我们的人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无比坚定:“有些路,看上去是捷径,实则是万丈深渊。我们既然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就只能一路走下去,依靠我们自己,依靠我们坚信的主义,依靠这片土地上渴望改变的百姓。这,便是‘危栏独倚’。”
王奎看着高岩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挺拔却又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心中豁然开朗,同时也涌起一股更沉甸甸的责任感。他明白了,总司令看到的,远比他更远,肩负的,也远比他更重。
“我明白了,总司令!”王奎肃然道,“无论前路如何,我王奎,还有万千弟兄,必誓死追随!”
高岩微微颔首,没有回头。拒绝了袁世凯的“好意”,意味着外部环境可能进一步恶化,内部的整合必须加快,实力的提升更是刻不容缓。
“通知下去,”他沉声命令,“‘蓝海造船所’一期工程,必须提前三个月完工!李德明那边,新式炼钢炉的攻关,我要在半年内看到成果!还有,‘星火计划’向南渗透的力度,可以再加大一些。”
声音消散在海风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倚靠在这时代的危栏之上,他目光所及,唯有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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