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的意志,如同一辆开足了马力的黄金战车,以一种无可阻挡的、碾压一切的气势,在整个底比斯城内,轰然驶过。
那道被后世称为“洁净神启”的卫生防疫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张贴在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命令的内容,简单、清晰,却又充满了颠覆性的、令人匪夷所思的要求:所有饮用水必须煮沸;饭前便后必须用皂角洗手;以及,最引起轩然大波的一条——所有出现呕吐与腹泻症状的病人,必须被强制带离家庭,集中到东城外一片被临时圈出的营地里,进行隔离治疗。
这最后一条命令,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民众中,激起了恐慌与抗拒的巨大浪涛。
东城第七区,那片已经被瘟-疫阴影笼罩的工匠营地之外,此刻,正上演着一幕幕令人心碎的、混乱不堪的生离死别。
卡恩将军忠实地执行着法老的命令。他率领着一队队头戴青铜盔、手持长矛的王室卫队,如同一堵堵冰冷无情的移动城墙,将整个疫区,彻底封锁。士兵们两人一组,冲入那些早已被标记出来的、肮脏低矮的泥坯房内,将那些早已被疾病折磨得气若游丝的病人,强行地,从他们家人的怀抱中,拖拽出来。
“不!放开我的儿子!他只是吃坏了肚子!他需要的是他母亲的照顾!”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死死地抱着一个面色发青的少年,发出凄厉的、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哭喊。然而,她的那点力气,在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少年,很快就被无情地,从她的怀中,抢了过去。
“阿蒙神啊!这是为什么?!法老为什么要抛弃我们!我们做错了什么?!”一个男人,跪倒在地上,朝着天空,发出了绝望的哀嚎。他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女儿,都已经被士兵们,用粗糙的担架,抬向了那片被栅栏围起来的、看起来如同死亡囚笼般的隔离区。
孩子的哭喊声,妇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士兵们冷硬的呵斥声,以及从隔离区内,隐隐约-约传出的、病人压抑的呻-吟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充满了恐慌、绝望与愤怒的、末日般的交响曲。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尘土、汗水、草药以及……死亡腐败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就在这片混乱的、几乎要失控的旋涡中心,大祭司梅杰杜,带着数十名神庙的祭司,如同一阵黑色的、庄严的旋风,突兀地,降临了。
他那张布满了皱纹的、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上,此刻,正凝聚着雷霆般的、前所未有的怒火。他看到了妇人被推倒在地,看到了孩子们惊恐的泪眼,看到了那些被像对待牲畜一样,粗暴地拖走的病人。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燃起了两团熊熊的、几乎要将理智焚烧殆尽的火焰!
他快步上前,用他那根象征着大祭-司权威的、顶端镶嵌着圣甲虫的黄金权杖,狠狠地,指向了正站在一辆战车之上,居高临下,冷漠地,指挥着这一切的拉美西-斯。
“法老!”他的声音,苍老,却又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充满了惊人的穿透力,瞬间,便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您在做什么?!您睁开眼睛看看!您正在做的,是把您自己的子民,活生生地,推向死亡的深渊!”
拉美西-斯缓缓转过头,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他看着眼前这个须发皆张、怒不可遏的老人,平静地,开口说道:“大祭司,我正是在拯救他们。”
“拯救?!用这种方式?!”梅杰杜气得浑身发抖,他用权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是在抛弃!是背叛!是荷鲁斯神,绝不会容忍的、对子民的冷酷与无情!他们,需要的不是冰冷的栅栏和粗暴的士兵!他们需要的,是家人的陪伴!是神明的抚慰!是像我这样的祭司,用传承了千年的、神圣的草药与祈祷,为他们驱逐病魔!”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那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您这种冷酷无情的命令,不仅救不了他们,反而会因为亵渎了神明与人伦的秩序,而为整个埃及,招来真正的、无可挽回的神罚!”
梅杰杜的这番话,极富煽动性。他巧妙地,将自己,放在了“仁慈”、“传统”与“神道”的制高点上,而将拉美西斯,描绘成了一个“冷酷”、“叛逆”的暴君。
周围那些原本就因为亲人被带走而悲痛欲绝的民众,在听到他的话后,情绪,瞬间,便被点燃了。他们开始骚动起来,一些胆大的人,甚至开始向着士兵们,投掷石块和泥土。
“把我们的家人还给我们!”
“法老被恶灵迷惑了!”
“大祭司说得对!我们需要的是祈祷!”
局势,一触即发。空气中,充满了危险的、一丁点火星就能引爆的火-药味。
然而,面对这一切,拉美西-斯,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冰冷的神情。
他缓缓地,从战车上,走了下来。他的脚步,不急不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穿过骚动的人群,径直,走到了梅杰杜的面前。
他比年迈的大祭司,要高出整整一个头。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在过去,曾经无数次,以“神明代言人”的身份,对他进行教导与约束的老人。
“大祭司。”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朵,“我再重复一遍。我,正是在拯救我的子民。是拯救他们所有人。”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那些被士兵们拦在身后、尚未被感染的、面带惊恐的健康民众。
“暂时的、痛苦的分离,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不被那些看不见的‘污秽之灵’所侵害!是为了让这场可怕的灾难,不至于,蔓延到整个底比斯!”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梅杰杜那张愤怒的脸上,眼神,如同一把出鞘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而冰冷。
“你告诉我,梅杰杜。你那些神圣的草药,和虔诚的祈祷,能阻止那些污秽之灵,通过水源,进行传播吗?”
梅杰杜的呼吸,猛地一窒。
“你的那些抚慰与祷告,能阻止它们,从一个病人的身上,悄无声息地,跳到另一个健康人的身上吗?”
拉美西斯的声音,如同连绵不绝的重锤,一锤,又一锤地,狠狠地,敲击在梅杰杜那早已根深蒂固的、千年的信仰壁垒之上!
“你能吗?!”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那声音,带着属于君主的、不容置喙的雷霆之威!
梅杰杜,语塞了。
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有些苍白。拉美-西斯的问题,如同一根最毒的刺,精准地,扎在了他所有理论体系的、最致命的软肋之上。
他,回答不了。
因为,传统的神学与医学,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疾病”的本质。在他们的世界观里,疾病,是神与人之间,一种一对一的、神秘的交流。而拉-美西斯口中那个由苏沫所描述的、全新的“灾难图景”,却将这场灾难,变成了一场看不见的、微观的、却又遵循着某种可怕规律的……战争!
“这……这是亵渎!”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梅杰杜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样一句苍白而无力的反驳,“疾病,是神明与人灵之间的事情!是神圣而痛苦的考验!岂能……岂能用对待脏东西、对待垃圾的方式,来处理这些虔诚的、神的子民!”
“当他们因为你的固执而死-去时,他们的虔诚,又有什么意义?”拉美西斯冷冷地,回敬道。
眼看着,双方的争吵,已经陷入了无法调和的僵局。周围的民众,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士兵们的防线,也开始在民众的推搡下,出现了一丝松动。
拉美西斯知道,此刻,任何的犹豫与退让,都将是致命的。他必须,用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来推行这套,由苏沫带来、他自己所坚信的、唯一可能正确的方案!
他不再理会梅杰杜,而是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骚动的人群。
他缓缓地,扫视着全场。他的目光,如同一道凛冽的寒冰,所过之处,所有的喧嚣、所有的骚动,都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那些原本还在哭喊、咒骂的民众,在接触到他那双充满了绝对威严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蓝色眼眸时,都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的命令,”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却又带着足以让所有人,都从心底里,感到战栗的重量,“就是神明的意志。”
“这一次的‘神启’,由苏沫女士,从神的世界,带来。由我,未来的荷鲁-斯,人间的最高统治者,来亲自执行!”
“从现在开始,所有病人,必须被隔离!所有饮用水,必须被煮沸!所有的人,都必须保持洁净!”
“任何,胆敢违抗这道命令的人,都将被视为,动摇国本、与‘污-秽之灵’同谋的、埃及的叛徒!”
“严惩不贷!”
最后的四个字,如同四柄无情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梅杰杜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在不久之前,还只是一个需要他来教导治国之道的、略显青涩的少年法老。此刻,他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决绝的、不容置疑的、近乎于暴戾的君主气场,竟然让他,这个侍奉了三代法老的大祭司,都感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心悸!
拉美-西斯,他不仅仅是在推行一道命令。
他,更是在用一种最强硬的、近乎于宣言的方式,向所有人,特别是向他,向整个神庙的传统势力,宣告——他所信任的、那个名为苏沫的女人,所带来的“神启”,其权威性,已经高于,神庙传承了千年的、对神谕的传统解读权!
他……他真的,就如此地,相信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吗?
相信到……不惜,与整个神庙的传统,彻底为敌?
梅杰杜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而在远处的人群中,一个戴着兜帽的身影,正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苏沫的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她看着那个,为了维护她的理论,而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坚定的背影,心中,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又被一种巨大的担忧,紧紧地攫住。
这是一场豪赌。
一场,押上了拉美西-斯全部的政治威信,和她自己身家性命的、史无前例的豪赌。
赢了,埃及将迎来新生,他,将成为真正的、无可争议的伟大君主。
输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定要成功……”她藏在兜帽下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必须,要成功啊……”
最终,在拉美西-斯那如同实质般的、绝对的强权之下,所有的反对与骚动,都被强硬地,镇-压了下去。
隔离措施,被坚定不移地,执行了下去。
梅杰杜,看着那些哭喊着被拖进隔离区的病人,看着那些被士兵们无情推开的家属,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彻底褪去。他知道,在世俗的权力面前,他所谓的“神权”,是何等的无力。
他没有再做任何徒劳的争吵。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拉美西-斯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不甘,有 bewildered,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
他缓缓地,转过身,率领着他身后那群同样面如死灰的祭司们,退了下去。
但是,他没有离开。
他选择,在隔离区外,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然后,下令,让祭司们,就地,建立起一个临时的、露天的祈祷所。
他重新点燃了香炉,铺开了祈祷用的莎草席。
他对身边,一个同样满眼困惑的、年轻的弟子,用一种近乎于喃喃自语的、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们,就在这里,继续,为他们祈祷。为那些被‘污秽之-灵’缠身的可怜人,祈求塞赫美特女神的宽恕。”
他顿了顿,抬起头,浑浊的目光,穿过那道冰冷的、象征着新生与死亡界限的栅栏,望向了那个,正在被苏沫的理论,所支配的、未知的世界。
“我倒要看看,这位来自异域的、‘神女’的方法,是否,真的,就比我们传承了千年的传统,更得神明的眷顾。”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根深蒂固的固执,与不肯认输的怀疑。
但是,在他的眼底深处,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想要极力否认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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