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银安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日益凝重的气氛。
李自成端坐于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宝座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目光落在御案上一份摊开的、写满了工整楷书的奏疏上。
他的眉头微微锁着,脸上惯常的杀伐决断之气,此刻被一层罕见的、混杂着困惑、不悦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疑虑所取代。
殿内并非只有他一人。
牛金星垂手肃立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神色恭谨,但那低垂的眼帘下,却闪烁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猎人终于等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锐光。
在他身后稍远些,还站着几位身着旧明官服、面容清癯却带着惶恐与讨好之色的文官,他们是洛阳城破后选择归顺的旧明官吏,此刻正屏息凝神,等待着闯王的决断。
这份奏疏,并非寻常的军情汇报或粮草清单,而是一份措辞激烈、引经据典的弹劾状。
执笔者,正是牛金星,而联名附议者,则是他身后那几位以“维护纲常名教”自居的降官。
弹劾的对象,赫然是近来风头正盛、却也越来越显得“离经叛道”的苏俊朗!
牛金星等待这个机会已经太久。
他冷眼旁观着苏俊朗的崛起,从最初的“燃烧箭”到“手摇钻”,从“次声波”到“燧发铳”,再到如今轰轰烈烈的“军工坊”、“军民医院”乃至那个惊世骇俗的“讲武学堂”。
他承认这些“奇技淫巧”在破城拔寨中的实用价值,也深知李自成对此人的倚重。
但他更敏锐地察觉到,苏俊朗所做的一切,正在潜移默化地侵蚀着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那就是维系这个社会运转了数千年的道统与规矩。
而这,正是他牛金星这类传统文人士大夫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能够影响、甚至一定程度上“驾驭”李自成这类草莽英雄的凭借。
如今,苏俊朗的“学堂”和“地图”,终于触碰到了那条最敏感的底线,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足以动摇李自成心神的攻击借口。
“闯王容禀,”牛金星见李自成阅读奏疏后沉默不语,知道火候已到,便上前一步,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文人腔调的沉稳声音开口道,语气痛心疾首,
“臣等非为私怨,实为闯王千秋大业、为我义军声誉计,不得不冒死直谏!
苏俊朗此人,近来所为,愈发狂悖,已非‘术’之范畴,实乃动摇根基之‘道’祸也!”
他伸手指向奏疏上的条目,一条条历数苏俊朗的“罪状”,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其一,设学堂而乱心术!
”牛金星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凛然正气,
“学堂者,传道授业解惑,教化之本也!
当以圣贤经典、忠孝节义为先,使学子明人伦,知廉耻!
然苏俊朗所办‘讲武堂’,不教四书五经,不诵孔孟之道,专授什么‘简化字’、‘洋码数字’、‘杠杆滑轮’!
此等皆是末流之‘器’,奇技淫巧,蛊惑人心!
长此以往,学子只知机巧,不明大义,心中无君无父,眼中唯有利益,与禽兽何异?
此乃坏我根基,毁我未来栋梁之蠢行!
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观察着李自成的反应,见其眉头锁得更紧,心中暗喜,继续加重语气:
“其二,绘妄图而惑军心!
”这一条,是他攻击的重中之重,
“苏俊朗胆大包天,竟私绘所谓《坤舆万国全图》!
此图妖言惑众,颠倒乾坤!
竟将我煌煌天朝上国,置于蛮夷环绕之一隅,形同藩属!
此等言论,置太祖高皇帝于何地?
置我华夏正统于何地?
若传扬出去,岂不令天下人耻笑,令将士们心生迷茫?
闯王欲承天命,顺民心,岂容此等辱没祖宗、动摇国本之邪说泛滥?
此乃居心叵测,其行当诛!”
“其三,立医院而伤风化!
”牛金星将矛头又指向了李秀宁负责的医院,虽然主要目标是苏俊朗,但也要剪除其羽翼,
“所谓‘军民医院’,美其名曰救治伤患,实则男女混杂,护士与伤兵同处一室,毫无避讳,成何体统?
更有甚者,强制隔离,父子兄弟不得相见,宛若暴秦苛政,冷酷无情,何谈仁义?
此等做法,有伤风化,不近人情,与我义军‘拯民水火’之宗旨背道而驰!
长此以往,必失民心!”
最后,他总结陈词,将苏俊朗的行为上纲上线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闯王!
苏俊朗所为,绝非简单的工匠之技!
其摒弃圣贤,推崇夷术,私改文字,妄议天下,实乃‘以夷变夏’之祸端!
此人看似为我所用,然其心莫测,所传之术,所授之道,皆非我中华正统!
若任其发展,恐将来我军将士只知有苏博士之‘器’,而不知有闯王之‘道’!
尾大不掉,必生肘腋之患!
为闯王大业计,为华夏道统计,此人断不可再纵容!
其所设学堂、所绘邪图,应立即废止!
其人,亦当严加管束,令其专心造器即可,绝不可再涉足文教人心!”
牛金星一番话,引经据典,夹枪带棒,将技术问题巧妙转化为意识形态和政治忠诚问题,字字句句都敲打在李自成内心最隐秘的疑虑之上。
那几位降官也适时地跪下,齐声附和:
“牛先生所言极是!
闯王明鉴!
苏俊朗之行,实乃祸乱之源!”
李自成沉默了。
他并非完全信服牛金星的“大道理”,那些“华夷之辨”、“道器之分”对他这个出身贫苦、靠刀把子打天下的枭雄来说,有些过于玄虚。
他更看重实际效果。
军工坊的兵器、医院救治的伤员,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然而,牛金星的攻讦,也确实触动了他内心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那幅《坤舆万国全图》,他私下里也看过,当时的第一反应也是震惊、不适,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感觉。
大明难道不是天朝上国吗?
世界怎么会那么大?
海外还有那么多强大的国家?
这种认知冲击,让他这个志在夺取天下的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底气不足。
那些“拼音符号”、“阿拉伯数字”,他也觉得怪异无比,远不如汉字和算盘来得亲切、 “正统”。
更重要的是,牛金星最后那句“只知有苏博士之‘器’,而不知有闯王之‘道’”,如同一根毒刺,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对权力失控的恐惧。
苏俊朗的威望在技术层面确实越来越高,这固然是好事,但若这种威望开始侵蚀到思想层面,影响到军队和民众的认知……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好了。”
李自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牛先生和诸位的意思,本王知道了。
苏军师破城有功,造器有益,此事需从长计议。”
他没有立刻采纳牛金星激烈的主张,但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对苏俊朗表示无条件支持。
这种态度上的微妙转变,让牛金星心中暗喜,知道种子已经种下。
“传苏俊朗。”
李自成对殿外吩咐道。
不久,苏俊朗闻讯赶来。
他一进殿,就感受到气氛的异常凝重。
牛金星等人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而李自成端坐其上,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意味。
“苏军师,”李自成没有寒暄,直接指向御案上的奏疏,语气平淡,却蕴含着压力,
“你近日办学堂,绘地图,可有此事?”
苏俊朗心中一震,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坦然答道:
“回闯王,确有此事。
学堂旨在为军中培养识文断算、通晓格物之基的实用人才,以解燃眉之急。
地图…乃为开阔眼界,知天下大势,并无他意。”
“实用人才?
开阔眼界?”
李自成重复了一句,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苏俊朗的心上,
“只是…本王听闻,你所教所学,似乎与我中原千年道统,颇有…出入啊。
这简化文字,海外舆图,是否…过于惊世骇俗了些?
恐引人非议,动摇军心民心呐。”
他的话没有牛金星那般激烈,但那份不满和警告的意味,却更加清晰和沉重。
这不是技术层面的讨论,而是上升到了路线和忠诚的质疑。
苏俊朗看着李自成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旁边嘴角微带冷笑的牛金星,心中一片冰凉。
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已不再是单纯的技术难题或资源匮乏,而是一场更为凶险、关乎根本立场的意识形态之争。
科技的种子刚刚萌芽,便已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权力与道统交织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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