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府银安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一股无声凝聚的、冰冷而滞重的气息。
李自成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负手立于巨大的殿窗前,望着窗外洛阳城春日里渐次复苏的街景,眉头却锁得如同千年寒潭下的坚冰,没有丝毫舒展。
方才军工坊那短暂却冲击力十足的视察,如同在他心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远未平息。
王栓子那非人的神力,依旧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勾动着那横扫天下的帝王野望;
而苏俊朗那番沉痛恳切、却又冰冷现实的“风险警示”,则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狠狠浇在那团灼热的野心之火上,令其明灭不定,嘶嘶作响。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是极度渴望拥有那超人力量的炽热,是被直言拒绝后身为上位者的不快与尴尬,是对那骇人风险的忌惮与权衡,更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拂逆了意志的愠怒。
就在这心绪纷乱、难以决断之时,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通报声:
“启禀闯王,牛丞相求见。”
李自成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沉声道:
“宣。”
脚步声轻响,牛金星躬身趋步入殿,来到李自成身后数步远处,恭敬行礼:
“臣,牛金星,参见闯王。”
“嗯。”
李自成并未转身,声音平淡,
“牛先生何事?”
牛金星微微抬首,目光快速扫过李自成那略显僵硬的背影,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早已通过安插的眼线,得知了视察的大致经过和苏俊朗的回应,此刻前来,正是要抓住这绝佳的机会,行那攻心之计。
他脸上露出一副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沉思之色,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为君分忧的诚恳:
“臣听闻闯王方才视察军工坊,得见苏军师所训力士之神勇,心中亦是为闯王欣喜。
然…随后又闻苏军师所言种种难处,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疑虑,辗转反侧,思之不安,特来向闯王陈情,或有不当之处,望闯王恕罪。”
这番以退为进的开场白,立刻勾起了李自成的注意。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牛金星那看似恭敬却暗藏机锋的脸上:
“哦?
牛先生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牛金星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显得凝重,他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隔墙有耳,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雕琢:
“闯王明鉴。
苏军师之言,听来句句在理,皆为大局着想,臣亦深感其谨慎。”
他先肯定一句,随即话锋如毒蛇般悄然转向,
“然,细思之下,却有几点,令臣…百思不得其解,如鲠在喉。”
他抬起眼,目光直视李自成,抛出了第一支毒箭——“藏私惜本论”:
“其一,苏军师既能耗费资源,成功造就王栓子等一二力士,证明此法确有其道,并非虚无缥缈。
既有一二,何以不能有百千?
所谓九死一生、耗资巨万…固然是实情,然以闯王如今坐拥洛阳之资,倾力支持,何愁资源不足?
莫非…是苏军师惜费工本,不愿全力投入?
或是…欲以此惊天秘术为‘奇货’,待价而沽,非等到闯王许以重利高位,方肯尽数献出?”
这话阴险至极,将苏俊朗基于巨大风险的技术谨慎,扭曲成了待价而沽的政治投机,瞬间将技术问题引向了忠诚与动机的质疑。
不等李自成反应,牛金星紧接着射出第二支,也是更狠毒的箭——
“挟技自重论”:
“其二,闯王请细思,苏军师自入我军以来,所行之事…是否过于‘独立’?
军工坊,乃其私器,人员、物料,外人难插足;
学堂医院,亦如其私产,传播学说,收拢人心。
如今,更添此…‘神兵’之力!
其麾下聚集能工巧匠、学子医师,今又有此等悍勇死士…俨然已成国中之国!
其手握此等强兵利器之法,却以风险为由,不肯尽献于闯王,为大军所用。
其所虑者,究竟是我军安危,还是…其自身超然之地位恐被动摇?
其心…实在难测啊!”
这番话,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中了李自成内心深处最敏感、最忌讳的痛点——
权力与控制!
李自成出身草莽,对于部下拥兵自重、形成独立王国有着本能的警惕和极强的猜忌心。
牛金星巧妙地将苏俊朗的所有“技术成果”都与“私人势力”挂钩,描绘出一副尾大不掉、心怀叵测的可怕图景。
最后,牛金星图穷匕见,抛出了最具杀伤力的“养寇自重论”,直接将苏俊朗推到了“叛徒”的边缘:
“其三,亦是臣最不敢想,却又不吐不快之言…闯王,或许…苏军师并非‘不能’大规模造就神兵,而是…‘不愿’?”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惊雷,
“如今天下大势,官军未灭,辽东建奴虎视眈眈。
若我军即刻拥有千员如此力士,横扫天下,岂非易如反掌?
届时,闯王登基称帝,苏军师虽居功至伟,然…功高未必震主乎?
若…若战事迁延,我军与官军、乃至与那辽东鞑子拼得两败俱伤,元气大损…届时,手握神兵秘法、独揽工坊医院、深孚人望的苏军师,再振臂一呼…其结局,又将如何?”
此言一出,李自成瞳孔骤然收缩,背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握紧,指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
牛金星的话,如同最狡猾的毒蛇,钻入了他心灵最深的恐惧角落——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反面:
养寇自重,以待时机!
这几乎是所有枭雄霸主最不能容忍的背叛!
殿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温度骤降。
牛金星说完,便深深低下头,一副“忠言逆耳”、“惶恐待罪”的模样,实则心中冷笑,知道自己的话已然奏效。
李自成站在原地,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牛金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入了他因苏俊朗的“拒绝”而产生的不快与疑虑之上,并将其无限放大、发酵。
藏私?
挟技?
甚至…养寇?
这些念头,如同恶毒的藤蔓,一旦种下,便开始疯狂滋长。
他回想起苏俊朗那独立运转的军工体系,那传授“异端学说”的学堂,那深得军心的医院,还有那支只听命于他个人的“龙雀”小队…这些原本被视为“技术优势”和“个人才能”的东西,在牛金星充满恶意的解读下,瞬间全都变了味道,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令人不安的阴谋色彩。
是啊,他既然能造出一个王栓子,为什么不能造出更多?
是真的技术达不到,还是…不想?
他手握如此多的资源和人望,却迟迟不肯将最强的力量交出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猜忌的毒液,一旦注入心脉,便会迅速蔓延,腐蚀一切信任的基石。
李自成没有立刻发作,也没有表态相信牛金星。
他毕竟是枭雄,不会因一面之词就彻底否定一个屡立奇功的重臣。
但牛金星的话,就像最高明的琴师,拨动了他心中那根最敏感的、名为“权力安全”的弦。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神深处闪烁着变幻不定的寒光,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的话:
“牛先生…多虑了。
苏军师…对本王,还是忠心的。”
这话,听起来像是维护,但那语气中的寒意和不确定性,却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动摇。
牛金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立刻躬身道:
“是臣妄加揣测,惶恐之至!
闯王圣明烛照,自有决断。
臣…也只是忧心闯王基业,不忍见任何潜在隐患…臣告退。”
说罢,他恭敬地行礼,缓缓退出了大殿,留下李自成一人,独自面对满殿的沉寂和心中汹涌的暗流。
殿门缓缓合拢。
李自成依旧站在原地,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但眼中的景象已然不同。
繁华的洛阳城,在他眼中似乎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
苏俊朗那张总是带着专注与疲惫的脸,此刻在他的脑海中,似乎也模糊了起来,时而清晰,时而却又与历史上那些功高震主、最终拥兵自立的权臣形象隐隐重叠…
牛金星的话,如同最阴险的种子,已然深种于他心底最肥沃的猜疑土壤之中。
与之前视察时产生的不快相结合,一根尖锐的、名为猜忌的毒刺,已然狠狠扎下,悄无声息,却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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