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夜,洛阳的宫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金銮殿的瓦檐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寒鸦掠过太液池,落在光秃的树枝上,
带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曹昂的车驾缓缓停在宫门外。
他穿着并不华丽的玄青朝服,
身后只带了数名侍从,没有仪仗,也无鼓乐。
守门的禁卫见他下车,忙行礼道:
“魏世子夜临宫门,陛下方在御书房批奏。”
曹昂点头,轻声道:“不必通传,我自去。”
他步入宫中,脚步极轻。
石阶上积着薄霜,
他记得这是父亲常常走过的路——
当年曹操夜召百官,亦是如此不扰宫人。
只不过今日,他走得比任何一次都更慎重。
刘协在御案前批阅奏章,
烛光映着他略显消瘦的面容。
身后,曹植在替他研墨。
殿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
“陛下,魏世子求见。”
刘协手中笔一顿,
抬眼看向曹植。
“他来了?”
曹植微微一笑:“兄长说,
封世子之命出自父命,
理当面谢天恩。”
刘协点了点头,
将朱笔放下:“宣。”
烛火被风轻轻拂动,
屋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静。
曹昂入殿,俯身行礼。
“臣曹昂,拜见陛下。”
刘协望着他,目光温和,却有一丝探究。
“世子不在邺城理政,何以深夜入宫?”
曹昂答得恭敬:“臣闻立嗣之命,皆奉圣旨,
虽受父命,实系天恩,
不面谢陛下,寝食难安。”
刘协微微一笑:“
世子不必多礼。
魏公拥护汉室十余年,
朕自是知其忠。
立子辅政,理所当然。”
曹昂抬首,眼神沉静却坚定:
“陛下明鉴。
臣虽为魏氏子,然亦是汉臣。
魏国之立,为辅汉社稷,非为自立。
臣蒙父命开府,
愿以所学、所行,奉于陛下与天下。”
他这句话说得不疾不徐,
语气沉稳而真诚。
烛影摇晃,
刘协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着,
许久,才轻声道:
“世子此言,朕心安矣。”
刘协让人赐坐。
宫人奉上茶,蒸气袅袅,
在烛光间缭绕。
“世子。”刘协忽然语气一转,
“朕常思,魏公拥兵百万,
若他有意一统,
此世再无汉室矣。
然魏公仍奉朕诏号令,
此情朕不敢忘。”
他顿了顿,目光转深。
“只是,天下之势如潮,
人心难测。
若有一日,潮起潮落,
世子……将何以自处?”
曹昂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头望向殿中悬挂的金龙旗,
火光映得那龙纹若隐若现。
“陛下,臣自幼习礼于荀令君,
令君常教臣——
忠者,不在其所事之姓,而在其所守之义。
若有一日,天下风雨骤变,
臣所守者,唯天下苍生与陛下之正统。”
刘协听罢,静静凝视他。
良久,他笑了笑,
那笑里,像是释然,又像是感伤。
“朕听闻,世子少时,曾救百姓于淇水之难。”
曹昂微微一怔,笑着答:
“陛下记得此事?”
“那年我尚在许宫,
听郭奉孝言:‘魏公长子,似其父而更宽仁。’
朕今日见之,果然如此。”
他放下茶盏,亲自起身,
走到曹昂身前。
“朕信你。”
他语气低沉,几乎是呢喃。
“朕信你胜于信天下。”
曹昂起身,郑重叩首。
“臣誓以此身,不负陛下,不负天下。”
殿外的夜色深得几乎能吞噬光。
曹昂出了宫门,
曹植在回廊等他。
“兄长见陛下可还顺利?”
曹昂点头:“陛下待我极厚,
只是问了一些话。”
曹植似笑非笑地道:“
陛下近来多疑,
兄长一言一行,都须谨慎。”
曹昂回望宫门深处,
灯火渐远,
忽而轻叹:“
我只是希望,
我们曹家扶着的,
真能是一座汉室,而非一座坟。”
曹植怔了怔,
那一刻,他看到兄长神情中一种奇异的光——
不是野心,不是虚伪,
而是一种近乎笃信的“忠”。
宫中,刘协独坐御书房。
曹昂离去后,他久久未言。
一阵风吹过,烛火摇曳,
他低声喃喃:
“曹氏子中,此一人,似真心。”
片刻,他又轻叹:
“可惜——真心的人,
总活得最短。”
他起身,走到窗前,
抬头看着夜空中那轮冷月。
洛阳的风,
依旧卷着未散的冬寒,
吹得殿内的龙纹轻轻作响。
夜深,邺城的雪落得极静。
铜雀台上的灯早已熄尽,只剩风声在瓦脊间游走。
曹操披着狐裘,独自立于高台之上。
漳河之水结着薄冰,天地一片银白。
他的胡须上落着雪花,未化。
手中那一卷奏表,是他刚批完的政事文书,
署名已改为:“魏世子批”。
他盯着那三个字,目光沉沉。
荀彧缓步而来,脚步极轻。
他早知道丞相此刻在想什么。
“丞相。”
荀彧弯腰行礼。
曹操转过身,笑了笑:“令君还未歇?”
“天冷,臣恐丞相受寒。”
“呵……我这副老骨头,还能怕寒?”
曹操负手而立,望向远方邺城的灯火:“
你看这城,火光连绵,街市平稳。
十年前,这一带还在战火中,如今……竟也算天下太平了。”
荀彧沉默,良久才轻声道:
“丞相心有不安?”
曹操叹息,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
“我这一生,打天下,平袁绍,定河北,破乌桓,灭张鲁。
可如今,我想的,却是如何……交权。”
荀彧心头微震,缓缓抬眼。
“丞相,此言何意?”
曹操看着那远处的星光,
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年已六十有三,
半生马革裹尸,
此生得天下人,但未得天下心。
若我一日不退,
天下人终疑我要篡。
我若早退,
或许能让后世知道——
曹操,不是董卓。”
荀彧沉默了良久,
才低声道:
“丞相所虑,诚圣人之虑。
然天下虽平,魏基未固。
若此时退位,
恐有奸人趁虚而入。”
曹操微微一笑,
“我早知你会这么说。
你是天下最懂‘势’的人。
可我现在懂的,已经不是‘势’,
而是‘度’。”
他转身,走到石栏边,
指着下方的一处灯火。
“那是世子府。
昂儿日日理政,
百官入朝皆先过他府门。
他行事稳重,
又能得天子信任。
我若退,
天下不乱。”
荀彧缓缓点头,却仍有忧色。
“丞相……世子仁厚,但心太直。
世人多疑,若他处事不慎,
必将成为天下之靶。”
曹操喃喃道:
“我教他以仁,荀令君教他以义。
可终究少了你当年的一分锋芒。
那锋芒,我看在谁身上?”
他抬眼,眯起眼睛。
“——丕。”
荀彧明白他的意思,
却不敢答。
数日后,曹操召曹昂入丞相府。
厅中火盆燃着龙脑香,
屋外的风拍打着窗棂。
曹昂行礼:“父亲召儿?”
曹操看着他,目光深沉。
“昂儿,你可知——我近来在想什么?”
曹昂微微一怔:“父亲思北地旧战否?”
曹操摇头。
“我在想……该不该退。”
曹昂霍然抬头:“父亲何出此言?”
曹操缓缓起身,
走到他身前,
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征战一生,
如今魏国安定,
百姓安居。
我若再执政,
恐惹天下疑我欲取代汉室。
若能退下,让你开府理政,
我便做个封疆老臣,
辅你,与天子共治,
可否?”
曹昂听得心头一震,
几乎是下意识地跪下:
“父亲!
天下未定,四方未安,
您若退位,臣子何以自安?
臣尚学浅,怎敢承大业?”
曹操扶他起身,叹息一声:
“我也曾这么劝董卓,
也曾这么笑袁绍。
可如今,我走到了他们的位置。”
“昂儿,”
他语气忽然变得极轻,
“若有一日,我不在,
你要记得,
权是利刃,德是鞘。
若无人能护其锋,
再好的刀,也会自伤。”
曹昂抿唇,沉声应道:
“儿谨记父命。”
曹操看着儿子,
目光中混着骄傲与淡淡的疲惫。
那夜,郭嘉被召入铜雀台。
曹操只问他一句:
“奉孝,
若我退位,让世子执政,你怎么看?”
郭嘉笑了笑,
“丞相若退,天下安。
但您若退,
心不安者,将起。”
曹操挑眉:“何意?”
郭嘉缓缓答:
“丞相之威,
是天下之桩。
桩若拔,地必松。
不如徐退——
外退其位,内存其权。
待世子立足,再行远志。”
曹操听罢,沉吟良久,
忽然笑了。
“你呀,
总比我多想三步。”
郭嘉抚袖而拜:“
臣但愿丞相千秋万载。”
雪又大了。
曹操独立铜雀台顶,
白雪落满肩头。
他望着天边的北斗,
低声自语:
“天下之势,我已得;
天下之心,我未得。
若我能退一步,
或许能留下一分善名。”
忽而笑道:
“可天下……
从不以善恶论人,
只论成败罢了。”
风雪打在他脸上,
他缓缓合上眼,
像是要将半生的征伐都封进这一刻。
远处的邺城,
万户灯火,
映出了一片温柔的金光。
而那光,
也许正照在未来的——
魏世子府。
雪尚未融,邺城的寒气仍在。
铜雀台的檐角挂着冰凌,月光照在上面,像千柄悬剑。
曹丕披着狐裘,从东苑缓缓走来。
脚下的石阶结了霜,他却走得极稳。
自从父亲流露退意后,他的心就一直乱。
直到今夜,风雪扑面,他才觉着——该静下来。
荀彧府灯未灭。
书案上堆满奏折,香炉中青烟袅袅。
曹丕推门而入,见荀彧正伏案批阅,神色如常。
“令君夜未安寝?”
荀彧抬头一笑:“魏公近来政务甚繁,不敢怠慢。”
他见曹丕站在门口,眉宇间有几分踟蹰,
便放下笔,温声道:“公子深夜至此,想必心有所思。”
曹丕沉默片刻,走到案前,
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荀彧低头一看,乃是曹操亲笔所书——《退居表》的草稿。
他心头一震:“魏公……已写至此地?”
曹丕点头,
“父亲未呈,只留一卷于铜雀台书阁。我昨夜偶见,不安至今。”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令君,若父亲真退,我当如何?”
荀彧端起茶,轻轻一抿。
茶汤在盏中微颤,他淡淡说道:
“公子以为何?”
曹丕低声道:“昔日我见父亲权倾天下,心中不平。
如今他欲退,我反觉空落。
父亲与世子皆仁,而我……似被天地抛在其间,不知所向。”
荀彧凝视他半晌,忽然笑了。
“公子此言,正是聪明之始。凡人若只思得失,终为局困;
若能自观,方可立志。魏公思退,是为息天下之疑;
公子若思进,应为守天下之正。”
曹丕怔住:“守正?”
荀彧点头:“世子为嫡长,理当承统;
公子为次子,当辅以智。
天子有臣,父有子,
一主一辅,阴阳相济,
方能成其大器。若人人争光,天下反暗。”
曹丕低头沉思,荀彧的声音温和而坚定:“魏公有三子——昂以仁立,植以才扬,丕以慧守。
若公子能安此‘守’之一字,必成魏之栋梁。”
曹丕抬眼,
眼底那点躁气渐渐平息,
只余一片清明。“令君,若我能辅兄,
是否能让天下真平?”
荀彧笑而不答,只起身,为他添茶。
茶香氤氲,
他轻声道:
“风停于夜,心静于雪。公子但自守,天地自开。”
翌日夜。
邺城的雪比昨夜更厚,世子府灯火未眠。
曹昂正在批阅奏章,
见曹丕进门,放下笔笑道:“二弟此来,可是又有何高论?”
曹丕走上前,目光平静,语气却少见地柔和。
“兄长,前日我多有怨语,今日来,只为道歉。”
曹昂微微一愣。
那一瞬的惊讶转成笑意:“何必言此?兄弟一体,哪有高下。”
曹丕叹道:
“我总想着,若非嫡长,便难立于世。
可我昨夜忽然明白——父亲要的,不是争,而是守。若我能为兄长分忧,也算不负魏家。”
曹昂沉默良久,
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我能有你此言,足矣。来,明日父亲或召我入丞相府,你可同往。”
曹丕笑了,那笑意罕见地真诚。
“自然同去。”
兄弟俩相视一笑,
炉火跳动,照得两人眉宇间皆有暖意。
窗外雪声簌簌,
那夜的邺城,似乎静得能听见春天的脚步。
次日清晨,曹操在府中召二子。
他看着并肩而立的曹昂与曹丕,
神情微动。
“昂儿,昨日你阅奏章至三更?”
曹昂拱手:“不敢怠政。”
“丕儿,你夜宿令君府,可得教益?”
曹丕笑着应:“得教益甚多。
令君言:‘臣子之忠,不在独立,而在共安。’
儿谨记在心。”
曹操望着他们,眼底的疲惫被一点柔光掩去。
“好。若我死后,天下有汝兄弟,吾心足矣。”
他负手转身,
窗外的雪光映入眼帘,
白得耀眼——
那是一种久违的宁静,
也是征战半生的人,
终于看见的——太平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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