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萧景渊被削爵废为庶人、打入宗人府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也毫无意外地,吹进了那座早已外强中干、摇摇欲坠的忠勇侯府。
昔日虽谈不上车水马龙但也算维系着体面的侯府,如今朱门紧闭,门可罗雀。门楣上御赐的匾额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暗,连门口那两尊石狮子,都耷拉着脑袋,透着一股死气沉沉。
府内,更是压抑得令人窒息。
下人们行走间皆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生怕一点多余的声响便会引来灭顶之灾。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窃窃私语声在回廊角落、庖厨后院悄然流传。
“听说了吗?二皇子……彻底倒了!”
“何止是倒!爵位没了,成了庶人,关进宗人府,这辈子都完了!”
“咱们侯府……咱们夫人可是跟二皇子和柳家绑在一处的啊!侯爷又常年不管事,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等着抄家问罪吧!只盼别牵连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唉,早知道……当初还不如……”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侯府的每一个角落蔓延。一些心思活络、或本就与柳氏不甚亲近的下人,已经开始偷偷收拾细软,寻摸着门路,只待风声再紧些便寻机脱身。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自古皆然。
而处于这风暴眼中心的,正是侯府的当家主母,柳氏。
她所在的院落,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都隔绝了大半。室内没有点灯,昏暗得如同墓穴,只有香炉里一缕将尽未尽的残香,苟延残喘般地升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烟,更添几分死寂。
柳氏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的,是一张苍白、憔悴,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的脸。昔日精心保养的容颜,此刻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青黑。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精光与算计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死灰般的空洞与绝望。
她身上还穿着象征一品诰命夫人的繁复礼服,那是她曾经权势与地位的象征,是她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挣来的荣耀。然而此刻,这身华服穿在她身上,却只显得沉重而讽刺,如同无形的枷锁。
二皇子倒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将她最后一丝侥幸与支撑彻底击碎。
她与二皇子萧景渊、与母族柳家的捆绑太深了。从早年借助柳家在江南绣业的势力为二皇子敛财,到后来协助二皇子打压异己,构陷苏清辞,乃至……默许甚至参与了对那个碍眼的林婉娘的灭口……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脱不了干系!如今,二皇子弑君、通敌的弥天大罪被揭露,党羽被连根拔起,柳家早已在前番斗争中失势败落,如今更是被列为主要逆党,抄家灭族只怕就在眼前。她这个忠勇侯府的夫人,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完了……全完了……”柳氏对着镜中那个形容枯槁的自己,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她想起自己的一生。
出身江南望族柳家,自幼被教导要争,要抢,要为自己、为家族谋取最大的利益。她如愿嫁入侯府成为嫡母,斗倒了出身卑微却得了侯爷几分真心的林婉娘,将侯府后院牢牢掌控在手中。她以为自己是赢家,可以将所有碍眼的人踩在脚下,可以凭借手段攀上更高的枝头,让柳家和她自己的荣耀更上一层楼。
可如今呢?
柳家灰飞烟灭,二皇子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而她的丈夫,忠勇侯苏穆远,那个常年沉迷金石书画、对后宅之事不闻不问的男人,此刻也不知在哪个别院或书斋里,恐怕连府中这般天翻地覆都未必清楚,即便知晓,以他素来明哲保身、怯懦寡断的性子,又能为她做什么?不亲手将她交出去以保全侯府,已算是念及夫妻情分了!
巨大的恐惧与彻底的孤立无援,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抠住梳妆台的边缘,指节泛白。
不!她不能接受那样的结局!她是尊贵的侯府夫人,是曾经风光无限的一品诰命!她宁可死,也绝不容许自己穿着囚服,被那些卑贱的差役拖拽着游街示众,在天下人面前受尽唾骂和羞辱!更无法忍受在公堂之上,将自己所有阴暗龌龊的心思与手段暴露在人前,尤其是……可能面对那个她一直踩在脚下的庶女苏清辞!
一种极端而决绝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死!
唯有自我了断,才能保留最后一丝体面,才能避免那即将到来的、更加不堪的屈辱与痛苦!或许……或许还能用自己的死,换来女儿或侯府不被进一步深究?尽管这希望渺茫,但已是她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迅速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猛地站起身,因动作太快而一阵眩晕,踉跄了几步才扶住桌案站稳。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诡异的光芒。
她走到衣柜前,翻找出一件许多年前、在她刚嫁入侯府时穿过的、料子普通但样式尚算庄重的深褐色衣裙。她换下了身上那套沉重的诰命礼服,仿佛要将过去的荣耀与罪孽一同剥离。
然后,她坐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白宣纸,研墨。
墨锭在砚台中一圈圈转动,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如同为她敲响的丧钟。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但落笔时,却异乎寻常地稳定。
她开始写,不是用笔,而是用一根尖锐的金簪,刺破了自己的指尖!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红。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就用那染血的指尖,在纸上奋笔疾书:
“罪妇柳氏,百死莫赎……”
这是一封忏悔血书。
她在血书中,承认了自己因嫉妒林婉娘得宠,又觊觎其可能掌握的、与先帝赏赐相关的财宝,遂在其发现二皇子与胡人勾结的证据后,受二皇子党羽指使,暗中下毒,害死了林婉娘。
她承认了自己多年来对庶女苏清辞的苛待与迫害,承认了纵容嫡女抢夺其嫁妆、诬陷其偷盗,以及后来多次试图打压、甚至知晓其绣坊被焚与二皇子余党有关却未加阻拦等罪行。
她将大部分罪责都推给了已倒台的二皇子及其党羽,声称自己多是受其胁迫或利诱,试图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丝可怜的借口。字里行间,充满了穷途末路的悔恨、恐惧,以及对即将到来的审判的畏怯。她甚至恳求,念在她以死谢罪的份上,能放过侯府无辜之人,尤其是她那对后宅之事毫不知情的丈夫。
“……罪妇自知罪孽深重,天地难容,无言面对侯爷与苏家列祖列宗,无颜苟活于世。唯有一死,以谢其罪。所有罪责,皆由罪妇一人承担……罪妇柳氏,绝笔。”
写罢,她看着那满纸淋漓的、暗红色的字迹,如同看着自己斑斑劣迹的一生。她长长地、幽幽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将最后一丝生机也吐了出去。
她将那封血书小心翼翼地压在书案显眼处,用镇纸压好。
然后,她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陈旧的衣裙,捋了捋略显凌乱的发鬓,动作缓慢而细致,仿佛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典礼。
她推开房门,没有惊动任何下人,独自一人,踏着冰冷的月色,穿过寂静无人的回廊庭院,向着侯府最深处那座阴森肃穆的祠堂走去。
祠堂内,长明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层层叠叠、冰冷无声的祖宗牌位。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香火和木头腐朽的气息,这里供奉着苏家的列祖列宗。
柳氏一步步走到祠堂中央,抬头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
她的一生,都在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为了压倒别人而争斗。可此刻,站在这象征着家族传承与荣耀的地方,她只感到无边的空虚与讽刺。她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丈夫疏离,女儿或许会怨恨她,娘家覆灭,自己更是众叛亲离,走到了这步绝境。
她惨然一笑,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不再犹豫,从袖中取出一早就备好的、一匹质地坚韧的白绫,用力抛过那粗壮的祠梁。动作熟练得仿佛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
她搬来一个垫脚的蒲团,站了上去,将白绫打成一个死结,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脖颈,套了进去。
脚下猛地一蹬!
蒲团翻倒的声音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窒息感瞬间袭来,肺部如同火烧,视线开始模糊,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林婉娘那张温婉却带着哀愁的脸,看到了苏清辞那双清澈而坚韧的眼睛……最终,所有的影像都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翌日清晨,一个负责打扫祠堂的老仆,如同往常一样推开那扇沉重的门扉。
下一刻,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划破了侯府死寂的黎明。
忠勇侯府当家主母柳氏,在苏家列祖列宗牌位前,悬梁自尽。
她的身体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晃荡,脸上定格着一种混合了痛苦、恐惧与解脱的诡异表情。书案上,那封用鲜血写就的忏悔书,如同她生命的最后注脚,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罪与罚。
侯府的天,随着这位跋扈主母的自我了断,彻底塌了一半。消息传出,府内上下乱作一团,仆从四散,只剩下无尽的惶恐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而那位始终未曾正式露面的忠勇侯苏穆远,此刻也不知在何处,或许正面临着人生中最棘手、最颜面扫地的局面。
柳氏用这种极端而惨烈的方式,为自己充满算计与罪孽的一生,画上了一个仓促而绝望的句号。也预示着,盘踞在苏清辞头顶多年的阴霾,即将彻底散去。
一个旧的时代,随着二皇子的倒台与柳氏的自戕,正缓缓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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