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辞那封凝聚着理想与远见的奏疏,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当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在太极殿中宣读完毕时,那股自丝路之争后便蛰伏已久的保守势力,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瞬间躁动起来。
然而,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不再是那位曾权倾朝野的王太傅。经历丝路协议的巨大成功与国库充盈的铁证,王太傅一系早已元气大伤,其本人更是称病告老,淡出朝堂。此刻挺身而出的,是以侍御史周允贞为首的一批中下层官员。他们或许官职不显,却自诩为“礼教卫道士”,思想更为僵化顽固,对任何挑战传统秩序的行为都抱有天然的敌视。
周允贞手持玉笏,步伐坚定地出列。他年约四旬,面容刻板,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他先是向御座深深一揖,随即转向虚空,仿佛苏清辞就站在那里,声音洪亮而带着显而易见的愤慨:
“陛下!臣闻王妃奏请设立女子学堂,广纳平民,同堂学艺,此举……此举实乃骇人听闻,臣斗胆,泣血以谏,万不可行!”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声响。这一跪,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抑的气氛。数名御史言官及几位职位不高却思想守旧的官员紧随其后,纷纷出列跪倒,齐声高呼:“臣等附议!恳请陛下驳回此议!”
年轻的皇帝萧景澜端坐龙椅,冕旒下的面容沉静,只淡淡道:“周御史,王妃奏疏之中,于传承技艺、惠及民生皆有所论,你所谓‘骇人听闻’,从何谈起?”
周允贞猛地抬头,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声音尖锐:“陛下!《礼记·内则》有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此乃圣人之训,千古不易之理!女子之教,在于闺门之内,学习女德女红,相夫教子,此乃天地阴阳之分,人伦尊卑之序!如今竟要设立公办学堂,令女子如男子一般,抛头露面,聚集求学,此非混淆阴阳为何?若女子皆入学堂,心野于外,则内帷何以修?家风何以正?此乃败坏风俗之始,祸乱之源也!陛下!”
他挥舞着玉笏,仿佛在扞卫某种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域。另一位跪着的礼部官员立刻接口,语气激烈:“周御史所言极是!且学堂面向‘天下女子’,不论贵贱,此举更是大大不妥!尊卑有别,贵贱有分,此乃维系社会纲纪之基石。若浣纱女、织户之女亦可与官宦千金同堂学艺,则礼法何存?秩序何在?长此以往,尊卑不分,上下无序,国将不国啊!”
“陛下!”又一名御史高声补充,目光中带着警惕与忧惧,“王妃奏疏中提及女子‘自立于世’,此念尤为危险!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女子当以柔顺为德,以依附为常。若天下女子皆思‘自立’,无视夫纲父权,则家不成家,国将何以为国?此等言论,实乃蛊惑人心,动摇社稷根本!”
他们的攻讦,承袭了王太傅过去的论调,甚至更为极端。从“混淆阴阳”到“败坏风俗”,从“破坏尊卑”到“动摇国本”,最后扣上“牝鸡司晨”的骇人帽子。
这些陈腐却依然能煽动部分人情绪的言论,在庄严肃穆的太极殿中回荡,带着一种积威已久的压迫感,让许多原本觉得创办学堂颇有新意的中立官员,也不禁面露犹疑,不敢轻易表态。
龙椅之侧,摄政王萧惊寒面沉如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寒意凛冽,扫过跪倒在地的周允贞等人。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握紧,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周遭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然而,他深知,此刻若以权势强行压制,只会授人以柄,适得其反。
就在保守派气势汹汹,仿佛占尽“道理”之时,工部员外郎陆文渊再次持笏出列。他面容沉静,目光清澈,朗声道:“周御史,诸位大人,下官有几处不明,可否请教?”
周允贞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陆文渊不以为意,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周御史引《礼记》,言女子教育当在闺门之内。然则,下官敢问,编纂《大靖绣典》,汇聚四方绣娘于京城,日夜研讨,记录传承,此事,陛下是否允准?诸位大人,当时可曾以‘混淆阴阳’谏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可见,事有经权之变。编纂《绣典》乃利在千秋之盛举,故可变通。同理,创办学堂,系统传承《绣典》所载,使技艺不致因人而废,使更多女子得以习艺谋生,此亦为经世济民之实策,为何就不能变通?难道记录下来的技艺,只配锁在深宫高阁,却不允许活学活用,惠及后人吗?”
他巧妙地将已被公认的盛举与新的提议联系起来,顿时让周允贞等人语塞。陆文渊趁势转向那位礼部官员:“至于大人所言‘尊卑有别’……下官愚见,于学问技艺之前,或许更应论‘资质’与‘勤奋’。王妃奏疏言明,需经‘考核’入学。此考核,考的是天赋,是心性,是向学之志,而非出身门第。让有才者得其门而入,让勤奋者得其路而进,此方是真正的公平,亦是朝廷选拔人才之精神所在!难道唯有男子才配拥有凭借才学改变命运的机会,而女子便只能固守出身,听天由命吗?此等论调,与‘英雄不问出处’之古训,岂非背道而驰?”
他最后看向那位抛出“牝鸡司晨”论的御史,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妃倡导女子习艺‘自立’,乃是授人以渔,使其能凭自身技艺安身立命,免于冻馁之苦,免于完全依附他人之无奈。此乃仁政,乃善举!女子能自立,则家庭多一份保障,社会多一份稳定,朝廷少一份赈济之忧。如何就成了‘动摇社稷’?莫非让天下女子皆成无根浮萍,完全仰人鼻息,方是社稷之福?下官实难理解!”
陆文渊这一番反驳,逻辑缜密,层层递进,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又将争论焦点从虚无的“礼法”引向了实在的“才学”与“民生”,更将“女子自立”解读为稳定社会的基石。他的声音清朗有力,回荡在殿中,让许多中立官员眼中的犹疑渐渐散去,转为深思。
然而,周允贞等人岂会轻易认输?他们代表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绝非一番道理便能说服。
周允贞挣扎着站起身,脸色铁青,指着陆文渊,怒道:“巧言令色!强词夺理!《绣典》编纂乃一时权宜,岂能与常设学堂相提并论!尊卑纲常,乃维系天下之本,岂容你以区区‘才学’混淆!女子无才便是德,此乃古训!让其习艺谋生已是恩典,岂能再纵容其生出非分之想,乱了乾坤秩序!”
他身后的官员也纷纷鼓噪起来,引述着各种艰涩古奥的经典章句,试图在理论上压倒对方。支持创办学堂的官员见状,也纷纷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一时间,太极殿内吵作一团,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场面混乱不堪,乌烟瘴气。
萧景澜高坐龙椅,看着下方这如同市集争吵般的景象,年轻的眉头微微蹙起。他深知,周允贞等人代表的,是一种远比王太傅那种权力斗争更为顽固的力量——一种深植于文化骨髓中的保守观念。这场风波,注定不会轻易平息。
他目光扫过激烈争辩的双方,最终,缓缓抬起了手。
内侍监心领神会,尖声高呼:“肃静——!”
争吵声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御座之上。
萧景澜并未立刻做出决断,他只是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王妃所奏,周御史与诸位爱卿所谏,朕已悉知。此事关乎礼法民生,见解各异,容朕……细细思量。今日暂且议到此,退朝。”
他没有给出答案,但这暂时的搁置,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预示着这场因女子学堂而起的、关乎观念与未来的巨大风波,才刚刚开始掀起它的第一波浪涛。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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