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彼岸花的虚影在墙壁上消散，那跨越万古时空的空灵女声却如同烙印般刻在厉擎山的心头。“彼岸尽头”……这四个字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牵引，让他无法忽视。
他立刻通过幽冥令调阅酆都所有关于“彼岸尽头”的记载。然而，结果令人失望。无论是轮回司的浩瀚卷宗，还是判官司的秘闻记录，甚至是谛听阁那号称收录三界秘辛的档案中，关于“彼岸尽头”的描述都寥寥无几，且语焉不详。有的仅称之为“轮回的盲点”，有的记载其为“执念的最终归宿”，更有古老的残卷将其与“超脱轮回的禁忌之路”联系在一起。
“连谛听阁都几乎没有记载……”厉擎山眉头紧锁，这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鬼域掌管轮回，理论上三界众生、万物兴衰皆在轮回之中，何来“盲点”？又何来“超脱”？
他想起石溟鬼皇曾提及的轮回盘“滞涩”，以及冥帝的深居简出。一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这“彼岸尽头”，是否与轮回盘的状态，甚至与冥帝的异常有关？那素衣女子的声音在此刻出现，是巧合，还是某种必然？
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是为了探寻自身因果，还是为了弄清鬼域更深层的秘密，乃至应对怪域的威胁，这“彼岸尽头”都必须去一趟。
但酆都如今暗流汹涌，他若离开，苏婉清和幽影的安危……
“小子，是不是遇到难题了？”莫川的声音懒洋洋地从门外传来，他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
厉擎山打开门，将莫川请入，略一沉吟，便将“彼岸尽头”之事告知，但隐去了素衣女子传音的具体细节。
莫川听完，灌了口酒，眼神却异常清醒：“‘彼岸尽头’……嘿嘿，这地方可是个禁忌。据说，那地方不在五行中，跳出轮回外，是连冥帝陛下的权柄都难以完全覆盖的奇异所在。想去那里，可不容易。”
“莫兄可知路径？”
“路径？没有固定的路径。”莫川摇头，“那地方更像是一种‘状态’，或者说是一个只有特定‘钥匙’或在特定‘时机’才能抵达的坐标。古籍记载，唯有乘坐‘忘川古渡’的破旧木筏，沿着忘川河逆流而上，穿过‘无回迷雾’，才有可能在机缘巧合下，窥见其入口。但忘川古渡早已废弃不知多少万年，那摆渡的蓑衣老鬼也早就没了踪影。更何况，逆流忘川，穿越无回迷雾……嘿嘿，九死一生都是往轻了说。”
忘川古渡？蓑衣老鬼？厉擎山记下了这些关键词。再凶险，他也必须一试。
“我欲前往一探，酆都这边，还需莫兄帮忙照看一二，尤其是苏姑娘和幽影。”厉擎山郑重道。
莫川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就知道拦不住你。罢了，谁让老哥我看你顺眼呢。你放心去吧，酆都有我盯着，谢老七那些家伙，想动你身边的人，也得掂量掂量。不过你小子可得活着回来，不然老哥我这投资可就打水漂了。”
厉擎山心中一暖，知道莫川这是将风险揽了过去。他拱手深深一礼：“多谢莫兄！”
事不宜迟，厉擎山立刻着手准备。他先去找了幽影，将情况说明，并留下数道蕴含心灯之力和轮回石气息的护身符箓，嘱托他无论如何护住苏婉清，若有强敌来犯，可首接激发符箓，他自有感应。
随后，他又秘密联系了石溟鬼皇，并未提及彼岸尽头，只说自己需离开酆都一段时间，深入某处险地探寻怪域根源，希望轮回司能在他不在期间，加强对轮回井的守护，并留意无常司及罚恶司的异常动向。
石溟鬼皇似乎早有预料，并未多问，只是沉声道：“巡狩使放心前去，轮回司这边，老夫自有安排。一切……小心。”
安排妥当后，厉擎山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巡狩使府邸，身形融入酆都的夜色，向着忘川河的方向遁去。
忘川河，血黄色的河水依旧奔流不息，河面上笼罩着厚厚的怨气与记忆迷雾。厉擎山沿着河岸逆流而上，神识全力扩散，搜寻着莫川口中那早已废弃的“忘川古渡”。
越往上游，河岸越发荒凉，甚至连游荡的孤魂野鬼都变得稀少。河水的颜色变得更加深邃，奔涌的声音中仿佛夹杂着更多痛苦的哀嚎与不甘的嘶吼。空气中弥漫的怨念几乎凝成实质，不断冲击着厉擎山的心神，若非有心灯护体，寻常修士在此恐怕早已心神失守。
终于，在忘川河一处极其偏僻、河道收窄、两岸皆是嶙峋怪石的河湾处，厉擎山看到了所谓的“忘川古渡”。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渡口，只是一段残破不堪的石阶延伸至河水之中。石阶上布满青苔与裂痕，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在石阶旁，系着一艘……几乎快要散架的木筏。木筏不知由何种木材制成，颜色暗沉，似乎饱经岁月侵蚀，上面甚至还插着一根歪歪扭扭的竹篙。
一个戴着破旧斗笠、身披破烂蓑衣的干瘦身影，正背对着厉擎山，坐在木筏边缘，手中拿着一根鱼竿，鱼线垂入血黄色的忘川河中，仿佛在垂钓。但厉擎山看得分明，那鱼钩是直的，而且根本没有鱼饵。
“前辈。”厉擎山走上前，拱手行礼。他能感觉到，这蓑衣老鬼身上没有任何强大的能量波动，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垂钓老叟，但能在这忘川河边，以直钩垂钓无数岁月而不灭的存在，又岂会寻常？
蓑衣老鬼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缓缓道：“忘川无鱼，直钩亦钓。小娃娃，你要渡河？”
“是，晚辈欲往彼岸尽头。”厉擎山首接说明来意。
蓑衣老鬼的身体似乎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轻笑：“彼岸尽头……又是一个追寻超脱的痴儿。可知上了这筏，便再无回头路？无回迷雾，能吞噬一切过往，遗忘一切记忆。”
“晚辈心意已决。”厉擎山语气坚定。
“也罢，也罢。”蓑衣老鬼缓缓收起那根本没有鱼饵的直钩鱼竿，站起身，转过脸来。斗笠下，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看不出具体年纪的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空洞无神，仿佛看透了万古轮回，只剩下无尽的虚无。“老规矩，渡资，一缕……你最珍贵的记忆。”
最珍贵的记忆？厉擎山一怔。这渡资，竟是如此虚无缥缈之物。
他沉默片刻，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幼年部族中艰苦却纯粹的修炼时光，第一次斩杀凶兽时的血腥与成长，与阿黄相遇时的奇异悸动，甚至还有那因果之河中惊鸿一瞥的魔神背影与素衣女子……哪一缕才是最珍贵的？
最终，他抬起手，指尖在心灯之光中轻轻一引，一缕闪烁着温暖光芒、蕴含着与阿黄初遇时那种纯粹喜悦与依赖情绪的记忆光点，被他剥离出来，飞向蓑衣老鬼。
他选择了保留那些沉重与谜团，将这一份难得的温暖与光明作为渡资。并非不珍惜，而是他隐隐觉得，前方的路需要更多的力量去面对黑暗，这份光明，或许可以暂时寄存于此。
蓑衣老鬼空洞的眼睛似乎在那缕记忆光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伸手接过，那光点没入他干枯的手掌，消失不见。他脸上那亘古不变的麻木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上筏吧。”他不再多言，率先踏上了那看似随时会散架的木筏。
厉擎山紧随其后。当他双脚踏上木筏的瞬间，感觉像是踏入了另一个时空。木筏看似破旧，却异常稳固。蓑衣老鬼拿起那根歪歪扭扭的竹篙，轻轻在岸边一点。
嗡！
木筏无声无息地滑入忘川河中，并非顺流而下，而是逆着汹涌的血黄色河水，稳稳地向上游驶去！筏身周围泛起一层澹澹的灰光，将忘川河水的怨气与侵蚀之力隔绝在外。
逆流而上的过程，比想象中更加艰难。越往上，河水的阻力越大，其中蕴含的混乱记忆碎片也越多，如同实质的刀锋般不断切割着灰光护罩。厉擎山甚至能看到河水中浮现出无数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发出各种诱惑或恐吓的声音，试图动摇他的心神。
蓑衣老鬼始终沉默地撑着竹篙，他的动作看似缓慢，却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河水中最汹涌的暗流和最密集的记忆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河道豁然开朗，但与此同时，一片无边无际、仿佛连接着天地初开时的混沌的灰色迷雾，挡住了去路。这迷雾给人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仿佛一旦进入，就会彻底迷失，连存在的概念都会被抹去。
“无回迷雾到了。”蓑衣老鬼停下竹篙，空洞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迷雾，“进去之后，紧守心神，记住你来时的‘因’，方能找到归去的‘果’。若忘了……便永远留在里面，成为迷雾的一部分吧。”
厉擎山深吸一口气，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心灯之光在识海中灼灼燃烧，轮回石也蓄势待发。“有劳前辈。”
蓑衣老鬼不再言语，竹篙再次一点木筏。木筏义无反顾地驶入了那令人心悸的无回迷雾之中。
一入迷雾，厉擎山便感到周身一轻，仿佛脱离了忘川河，也脱离了鬼域的法则束缚。西周是绝对的灰蒙，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的概念，甚至连自身的感知都在迅速变得模糊。
无数的幻象开始涌现，并非攻击，而是“同化”。他看到了自己如果留在部族平安一生的景象，看到了如果当初没有遇见阿黄的另一种可能，看到了如果放弃追查真相、选择安逸的未来……每一种幻象都无比真实，充满了诱惑，试图让他相信，那才是他真正应该选择的道路，从而忘却原本的目的。
“紧守心神，记住来时的‘因’……”厉擎山默念着蓑衣老鬼的提醒，心灯之光固守灵台，轮回石散发清凉气息，不断唤醒他的本心。“我的‘因’，是探寻真相，是守护值得守护之物，是走出属于自己的道！”
他摒弃所有幻象的干扰，凭借着内心深处那一点不灭的灵光，在这无回迷雾中艰难地前行着，感应着那冥冥中来自“彼岸尽头”的微弱牵引。
仿佛过去了千万年，又仿佛只是一瞬。
前方的灰色迷雾忽然变得稀薄，一丝不同于幽冥鬼域、也不同于任何已知世界的奇异光亮透了进来。
木筏轻轻一震，仿佛靠岸了。
厉擎山定睛望去，童孔骤然收缩。
眼前，并非想象中的荒芜绝地，而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瑰丽奇景。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浩瀚的星海之中，但那些“星辰”，却是一个个大小不一、色彩斑斓的气泡。每一个气泡内部，都似乎封印着一片破碎的世界、一段凝固的历史、或者一种走到了尽头的法则。有的气泡生机勃勃却在瞬间衰亡，有的死寂一片却又在破灭中孕育新生，有的则完全由矛盾的悖论构成，不断在存在与虚无之间闪烁。
而在无数气泡的中央，悬浮着一座残破不堪、却散发着永恒与超脱气息的古老石殿。石殿的大门敞开着，内部深邃黑暗，仿佛连接着万物的终点与起点。
这里，没有鬼域的阴森，没有生界的喧嚣，只有一种绝对的宁静与……终结般的意味。
这里，就是彼岸尽头？
厉擎山踏下木筏，脚下的“地面”是由凝固的星光与破碎的法则构成，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回首望去，来时的木筏和蓑衣老鬼已不知所踪，身后依旧是那片无回迷雾。
他深吸一口气，朝着那座中央的古老石殿走去。
就在他即将踏入石殿大门的瞬间，一个平静、古老、仿佛蕴含着无数世界生灭轮回的声音，自殿内深处缓缓响起：
“命运的齿轮……你终于来了……”
“吾于此地，等你……己太久……”
（第一百三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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