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霜,漫过陆府西角最偏僻的小院。
送走薛保琴,陆皓凝将谢家送来的名贵药材仔细裹好,另取了一碟新蒸的梨花酥。
她提一盏素纱灯笼,穿过几道幽深回廊,在僻静小径上疾步而行。
这条路,她走了已整整六年,熟悉到闭着眼都能数清脚下的每一块青石板。
绕过枯荷满塘的荒池,穿过一道藤蔓恣意攀爬,几近遮蔽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出现一座低矮院落。
那是她生母周姨娘的居所。
她驻足,侧耳倾听片刻,又警惕地四下环顾,确认无人尾随,方轻悄推开那扇与灰墙几近同色的木门。
小院荒芜,萧瑟入骨。
墙角杂草丛生,青石板上苔痕厚积,一口枯井旁散着几只破瓦罐。
唯有正屋前一小片扫出的空地,勉强算得齐整。
“娘亲,我来了。”陆皓凝轻唤。
屋内寂然无声,只隐约传来窸窣碎响。
她深吸一气,推门而入。
室中光线昏昧,唯一点豆大的油灯苟延残喘,灯芯被剪得极短,吝啬地吞吐着微芒。
角落破旧的藤椅上,一道枯瘦身影蜷缩着,枯枝般的手指正摆弄几片碎布。
“娘亲?”陆皓凝试探又唤。
听到声音,周山湄动作停滞,缓缓抬头,浑浊的眼瞳映出女儿身影,却无半分神采流转。
陆皓凝将灯笼轻轻置于案上,暖黄光晕漾开,稍稍驱散一室阴寒。
她蹲下身,伏在娘亲膝前,握住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触感如揉碎的枯叶般脆弱。
“娘亲,我带了梨花酥,您最爱吃的。”
她轻声细语,如哄慰稚儿,将糕点细细掰碎,递至娘亲唇畔。
周山湄目光涣散,仿佛穿透女儿凝望着渺远虚影。
“我的屏风呢?老爷的寿礼…”
陆皓凝喉间蓦地发紧,泪水终是夺眶。
她永远记得那个冬日。
鹅毛大雪纷扬,陆归芸领着几个粗壮的丫鬟闯入娘亲绣房。
将那幅娘亲熬尽三月心血,预备绣给父亲贺寿的屏风,生生拖至冰湖岸边。
当着她们母女的面,掷入刺骨寒水。
她永远记得娘亲当时惨白如纸的面容。
周山湄二话不说,褪下外袍便纵身跃入冰窟。
幼小的她在岸畔哭喊挣扎,却被陆归芸的丫鬟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冰水中的娘亲疯魔般捞寻那屏风,十指被冰碴割得鲜血淋漓亦不肯罢休。
待府中下人闻讯赶来相救,周山湄已在冰水中浸了近半个时辰。
捞上来的屏风毁了,娘亲的神智也毁了。
整整六年了,周山湄始终困囿于那个凛冽的冬日。
彼时陆皓凝年方十岁,眼睁睁看着娘亲被拖走,自己则被带入柳平芜院中抚养。
这些年寄于嫡母篱下,柳平芜明里暗里的磋磨从未止歇。
克扣月例、纵仆刁难、默许陆归芸欺凌…
若非她早早学会隐忍与伪装,恐怕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周山湄忽地一僵,浑浊眼瞳微微收缩,聚焦在女儿泪痕斑驳的脸上。
“…凝儿不哭。”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脸颊,笨拙地拭去泪痕。
陆皓凝怔住,眼泪更加汹涌。
“娘亲…您认得我了?”
她声音凝噎破碎,却强忍着不敢放声大哭,生怕惊扰了这片刻清醒。
周山湄的目光依旧茫然飘忽,只轻轻摩挲女儿的面颊,喃喃道:
“凝儿不哭…屏风没了…娘再绣一幅…”
陆皓凝紧紧攥住周山湄的手,喉间哽痛难言。
六年了,周山湄偶有片刻清醒,却很快又堕入混沌。
她曾无数次祈盼娘亲彻底清明,然每一次,不过短暂温存后,复坠入更深的癫狂。
“娘亲,屏风不要了,您别想了…”
她柔声哄劝,又将梨花酥的碎屑送至周山湄唇边。
“您尝尝,女儿亲手做的。”
周山湄木然地张开嘴,咬了一小口,碎屑沾在唇角,神情懵懂茫然。
陆皓凝取出帕子,细细为周山湄擦拭嘴角。
借着昏弱灯火,她方才看清娘亲鬓边又添了几缕霜色,眼角皱纹也更深了几许。
昔日引线穿针的纤纤素手,如今骨节嶙峋,布满细小伤痕。
她将头轻轻倚靠在周山湄瘦削的膝头,如同儿时那般。
“娘亲,女儿可能要嫁人了。”
她低语,如儿时般倚靠娘亲膝头。
“是谢家的公子,家世很好,待我也温柔…”
“若女儿嫁过去,就能接您离开这里了。”
周山湄无言,只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酥饼,目光空洞凝望虚无。
陆皓凝浑不在意,兀自絮絮轻语,将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细细铺陈。
“待您离了此处,女儿为您置一方小院,遍植梨花…”
“您不是最爱梨花么?您还可以像从前一样刺绣,养两只画眉鸟儿,再无人敢欺辱您了…”
她语声渐次低微,最终化作含泪的呢喃。
窗外月色清寒,映照母女相偎的身影,满室孤影伶仃。
倏地,周山湄手指微动。
带着一种梦游般的滞涩,自袖中缓缓摸出一方雪白色的荷包,帕上一朵梨花绣得栩栩如生。
“给…凝儿…”
她声若砂砾,眼神恍惚不定,却固执地将荷包塞入女儿掌心。
陆皓凝接过荷包,指尖轻颤。
这是娘亲疯前,绣的最后一样东西。
她曾无数次后悔,如果当年自己再勇敢一点,再强大一点,是不是就能拦住陆归芸?
是不是…娘亲就不会跳进冰湖?
是不是…她们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娘亲…”
她将荷包紧贴心口,泪落无声。
周山湄却突然挣扎起身,踉跄行至墙角。
自破旧木箱中翻出一卷泛黄的绣线,又跌撞着回来,一股脑塞给女儿。
“绣…绣屏风…”她呓语着,“老爷…寿辰…”
陆皓凝再难自持,展臂紧抱住娘亲枯瘦的身躯,滚烫的泪水浸透单薄肩衣。
冰湖事件后,父亲陆无涯不过轻斥罪魁祸首几句,转头便安慰起哭哭啼啼的柳平芜母女。
这些年,他仅屈尊降贵亲自来看过周山湄一次,见她又哭又笑,便皱眉离去,再未踏足这个小院。
“娘亲,我们不绣了…不绣了…”她泣不成声,“您好好的…我只要您好好的…”
周山湄茫然地任她拥着。
许久,才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如哄幼时啼哭的她,低低哼起一支模糊的童谣。
陆皓凝辨出那是自己儿时最爱的调子。
这微弱的哼唱,比任何言语都更尖锐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拭净脸上狼狈的泪痕,她扶周山湄在床榻上躺下,仔细掖好被角。
她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拔开木塞。
“娘亲,这是安神的汤药,女儿喂您用些。”
周山湄如听话的稚子般启唇。
药汁苦涩,她却连眉梢亦未牵动,仿佛味觉早已随着神智一同湮灭。
疯了的娘亲,早已尝不出滋味之别了吧?
陆皓凝心痛地想。
喂罢药,她自床底取出藏匿的炭盆,熟稔地生起火。
柳平芜克扣娘亲用度,连冬日里的最基本的炭火都时常短缺。
这些年,她每月偷偷从自己本就微薄的份例中,省下银丝炭送来。
火光很快在盆中跳跃起来。
喜欢锦堂现春深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锦堂现春深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