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住持引路,二人行至寺后梨园。
满树梨花胜雪,簇簇压弯了枝桠,风过处,花瓣簌簌纷落,似谁揉碎了云絮撒下凡尘。
谢逢彬小心翼翼扶陆皓凝坐于石阶,不时为她拂开垂落花枝。
“谢公子不必如此。”陆皓凝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轻声道,“我自己可以…”
“皎皎何必见外?”谢逢彬眸中柔情满溢,似春水漾波,“再过些日子,我们就是夫妻了。”
陆皓凝未答,只默然伸出素手,接住几片飘零的雪瓣。
那花瓣在她掌心微微颤动,似她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她忆起娘亲最喜梨花,神智清明时,常在院中栽种,言道梨花高洁,不与众芳争艳,独守一份清寂,恰似君子之风。
“皎皎可是喜欢梨花?”谢逢彬见她发愣,开口问道。
陆皓凝收回飘远的思绪,轻声道:“梨花素雅,不争不抢,自有一番风骨。”。
谢逢彬眼波一亮,抚掌笑道:“说得好!我这就让人移几株到谢府,待我们成亲后,你日日都能赏花!”
陆皓凝勉强莞尔,未再接言。
谢逢彬这如火般的热情,于她而言,却如无形罗网,愈收愈紧,几近窒息。
她垂眸,长睫密密掩去眼底复杂心绪,只在袖中悄悄攥紧了指尖。
谢逢彬忽地一拍额角,急得直搓手顿足。
“糟了!我忘了今日约了绸缎庄的掌柜看料子!母亲特意嘱咐,要为你裁制新衣…”
陆皓凝善解人意道:“谢公子有事就去忙吧,我在这儿歇会儿就好。”
“这…”谢逢彬踌躇片刻,终是放心不下,“你一个人…”
陆皓凝浅笑道:“佛门清净地,能有什么事?”
她指向廊下侍立的小丫鬟:“再说,还有青竹在外面陪我呢。”
谢逢彬思忖须臾,终于点头:“那我去去就回,最多一个时辰。”
临行前,又殷殷叮嘱:“乖乖等我回来,皎皎。”
看到眼前人微微颔首,他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目送谢逢彬的身影匆匆隐没于花径深处,陆皓凝长舒一口气,背上痛楚似也轻减几分。
她遣青竹去取茶水,自己则缓步踱向梨园深处。
花雨纷飞迷离处,一道熟悉身影斜倚梨树,手中把玩着一支玉箫。
那人身姿挺拔,衣袂在风中轻扬,与这梨花融作一幅水墨丹青。
“薛公子?”陆皓凝脚步微滞,有些意外。
薛保彦闻言转身,眼中是她惯见的温柔与无奈。
“皎皎,别来无恙。”
陆皓凝下意识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低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谢逢彬邀你赏花,我就来了。”
薛保彦趋近几步,目光凝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忧心问道:“你脸色很差,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有些乏了。”
陆皓凝别过脸去,眸光投向满树堆雪。
薛保彦却不依不饶:“是不是柳平芜又为难你了?我听说昨晚她去了西院...”
“薛公子。”陆皓凝截断他话头,声线转冷,“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薛保彦苦笑:“你还是这么倔强。”
默然须臾,他忽又问道:“皎皎,你当真想好了要嫁与谢逢彬?”
陆皓凝抬眸看他,目光沉静无波,宛若深潭。
“我与谢公子两情相悦,婚事已定,薛公子何必再问?”
“两情相悦?”薛保彦嗤笑,“皎皎,你我相识多年,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演戏?”
陆皓凝袖中纤指微蜷,面上却不动声色:“薛公子慎言,婚姻大事,岂是儿戏?”
薛保彦蓦地上前一步,情急之下捉住她纤细腕骨,力道不轻。
“皎皎,我知道,你是为了周姨娘!”
“谢家能给你庇护,能让你接姨娘出府。”
“他们能给的,我薛保彦也能!”
陆皓凝挣脱他的手,急退一步,拉开距离。
“薛公子,请自重。”
薛保彦声线低哑,浸满苦涩。
“皎皎,若有朝一日你后悔了…”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凝望着她,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记住,普济寺的梨花,年年都会开。”
陆皓凝一怔,忽觉眼眶有些发热。
她急忙低头,掩去眸中水光,轻声道:“薛公子,保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当你是兄长。”
薛保彦苦笑,终是缄口无言。
那未说出口的话,都化作了眼底的黯然。
二人默立花雨之中,任由雪瓣落满肩头。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又仿佛在飞速流逝。
远处传来青竹的呼唤,陆皓凝整了整衣袖,最后望了薛保彦一眼,凝重道:
“保彦哥哥,珍重。”
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薛保彦凝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方才低声轻喃:
“皎皎…珍重…”
山风骤起,卷散余音,唯余满树梨花寂寂。
.
回禅房途中,陆皓凝步履愈发虚浮蹒跚,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舞。
两旁的花木在她眼中渐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彩。
背上伤口似已崩裂,温热液体顺脊背蜿蜒而下,浸透了中衣,黏腻地贴在肌肤上,带来阵阵刺骨寒意。
转过一处拐角,她终是力竭气短,扶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于地。
“需要帮忙吗?”
一个熟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
陆皓凝勉力抬首,模糊视线中,只见梁策戴着那副银质面具,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邱…邱公子…”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好巧…”
梁策蹲下身,与她平视,忽地伸手探向她后颈衣领之下。
指尖触及一片湿热,收回时,已染上刺目猩红。
“十板子。”他声音冷冽如冰,“陆二小姐对自己可真狠。”
陆皓凝瞳孔骤缩,下意识蜷身后缩,脊背撞上冰冷墙壁,疼得她倒抽冷气。
“邱公子所言何意?”她强撑起身,摇摇欲坠,“我听不懂…”
梁策一把扣住她纤细的腕骨,愤然道:
“十板子的伤,足够让一个弱女子卧床三日。”
“你倒好,第二日就敢出门招摇。”
“为了嫁入谢家,连命都不要了?”
陆皓凝挣了挣,徒劳未果,索性抬眸直视他漆黑幽深的眼睛。
“邱公子既已了然,又何必多管闲事?”
她眼中那股执拗如利刃,刺得梁策心头一颤,竟一时语塞失声。
陆皓凝趁他微怔之隙,猛地挣脱他桎梏,眸底掠过一丝慌乱。
“邱公子请自重!”
她踉跄后退两步,后背伤处重重撞上廊柱,剧痛携着黑暗瞬间吞噬视线。
在她软倒坠地的刹那,梁策眼疾手快,猿臂一伸,稳稳揽住她纤腰。
怀中身躯轻飘冰冷,他低头看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切齿怒意。
“陆二小姐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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