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触及她颈间那道刺目血痕,梁策心里无端涌起一阵烦躁。
本意只是吓唬她,让她知难而退,从未想过真伤她分毫。
眉头立刻拧了起来,他从怀中摸索出一个极小巧的白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点透明的膏体。
指尖蘸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道红线上。
一边涂,一边还忍不住对着那伤口轻轻吹了吹气,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
“可别留疤了…”
他嘀咕着,语气里带着点罕见的懊恼。
“明明收了力的,怎么还是划到了…皮也太嫩了些。”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抽身离开,反而抱着膝盖在她身边顺势坐了下来。
手肘支在膝上,他托着腮,就着清冷明亮的月光,仔细端详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
那目光里没有了审讯时的冰冷审视和刻意营造的压迫感,只剩下纯粹的好奇,甚至还有点顽皮。
“平时张牙舞爪、伶牙俐齿的,睡着了倒挺乖。”
他小声评价,指尖虚虚地隔空点了点她眼尾那颗小痣。
“也不知道谢逢彬那呆子有什么好的…”
这句嘀咕里,莫名带上了点酸溜溜的味道,连他自己似乎都未曾察觉。
夜风拂过巷弄,吹起他额前几缕不羁的碎发。
他就这样安静地守在一旁,身影依旧挺拔,却莫名褪去了所有危险气息,周身笼罩着一层罕见的柔和。
仿佛只是一个守着重要宝物,不愿离去的少年。
直到远处传来几声极有韵律的鹧鸪暗号,梁策才蓦地惊醒般站起身。
眼底那瞬息的柔软与恍惚瞬间被凌厉所取代。
他迅速收敛心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月夜下的一个错觉。
身影一晃,如鬼魅般重新隐入浓稠的黑暗,不留一丝痕迹。
盐仓内,盐运使和几位官员已被暗卫控制,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殿下,都拿下了。”卫骁禀报道。
梁策微微颔首,目光冷冽地扫过堆积的账册和几口打开的盐箱,里面赫然是夹带的私盐。
“把证据都封存带走,人押入地牢,分开严密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卫骁领命,随即低声请示,“那陆姑娘那边…”
梁策眼神陡然转厉:“派人盯着,别让她再不知死活地犯险。”
.
一刻钟后,巷角阴影里。
陆皓凝幽幽转醒,颈后传来一阵酸麻不适。
脑中一片混沌,短暂的记忆空白让她有瞬间的茫然。
她下意识地抬手按向微痛的后颈。
茫然四顾,夜色寂寥,空巷无人,只有冷月清辉洒地,哪里还有那个神秘危险的黑衣人的踪影?
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魇。
“人呢?”她挣扎着撑起身,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试图站稳。
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暗袋,触手空空如也。
她脸色骤变,失声低呼:“我的荷包!”
荷包里不仅装着娘亲的旧帕,还有…她今夜冒着巨大风险,好不容易在盐运司衙署偏僻角落找到的那半页至关重要的残账。
那是可能指向父亲,甚至更多内情的铁证!
陆皓凝咬牙,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惊惶,挣扎着彻底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盐运司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决绝。
.
夜色更深沉,寒意更重。
陆皓凝跌跌撞撞奔回陆府后院偏僻的墙角下。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肌肤上,冰凉黏腻。
晚风一吹,冷得她直打颤。
翻墙而入时,因心神不宁且气力不继,脚下一软,落地时发出一声不大却足以在静夜中引人注意的闷响。
“谁!”一声警惕的低喝骤然响起。
紧接着,青竹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灯笼,从树后转了出来。
光晕摇曳,照亮了她写满焦急与恐惧的脸庞。
见到是自家小姐如此狼狈归来,青竹顿时松了口气,旋即又提起心来,几乎要哭出来。
“小姐!您可算回来了!奴婢都快急死了!”
陆皓凝摆摆手,示意她噤声。
两人做贼般悄悄溜回闺房。
青竹迅速反手关上房门,落下沉重的门闩,仿佛这样才能隔绝外界的危险。
点亮桌案上的莲花灯烛,暖黄的光晕逐渐驱散了屋内的黑暗,勉强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青竹这才就着灯光惊见她家小姐颈间那道已经凝结为暗红色的细长血痕,以及散乱的鬓发、沾染尘土甚至蹭上了墙灰的裙裾。
“小姐!您受伤了!”
青竹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扑到陆皓凝身边。
手指颤抖着想去触碰那伤痕,又怕弄痛她,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这、这是怎么弄的?遇到贼人了吗?”
“小伤,不碍事。”陆皓凝坐到梳妆镜前,镜面模糊地映出她略显苍白却依旧镇定的面容。
“青竹,先帮我处理一下。父亲回来了吗?”
青竹慌忙去翻找红木药匣,取出干净的药棉和一小罐金疮药。
她的手却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瓷罐。
“老爷…老爷今晚被叶大人请去赴宴,至今…还没回来。”
青竹一边用颤抖的手蘸着冰凉的药膏,一边小声回答陆皓凝之前的问话,泪水在眼眶里拼命打转。
陆皓凝眉头紧锁,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和紧抿的唇。
今晚偷听到的那几句关于盐案的对话,再次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回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她的心上。
看来父亲的涉案程度,远比她之前猜测的要深得多。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她必须得尽快为自己和娘亲谋划后路了,绝不能坐以待毙。
“小姐。”青竹蘸着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那道细痕上,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恐惧,“您这伤…”
“遇到点意外,不必再问。”陆皓凝轻描淡写带过。
转而吩咐道:“青竹,明天一早,你想办法去打听打听,盐仓那边…今晚可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或者消息传出。”
青竹双目圆睁:“小姐您…”
她瞬间将小姐深夜归来的一身狼狈,颈上的利器划伤,以及此刻的吩咐联系了起来。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让她几乎站不稳。
“嘘。”陆皓凝食指抵唇,眸光沉静,“记住,要小心,别让人起疑。”
青竹看着小姐沉静却坚定的眼神,只得将满腹的担忧和疑问强行压下,重重地点头。
“奴婢…奴婢明白。”
处理完伤口,遣走心神不宁的青竹,陆皓凝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
窗扉半开,夜风带着凉意拂入,吹动她额前未束好的几缕发丝,也吹得案头灯烛火苗摇曳不定。
她望着窗外那轮孤悬于墨蓝天幕的残月,怔怔出神。
今晚那个黑衣人太危险了。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一片冰凉。
他的身手,他的眼神,他操控局面的方式,无不透露出极强的压迫感和专业性。
刀法精准无比,气息沉稳内敛,绝非普通盗匪或衙门差役。
更可怕的是,他竟认得她!
一口道破她的身份,甚至知晓谢家公子的事…
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是六皇子?还是其他对盐案虎视眈眈的势力?
想到那人时而阴森冰冷,时而却又流露出些许古怪情绪的语气,以及那紧贴肌肤的刀锋。
她不由自地主打了个寒颤,将身上裹着的薄毯拉得更紧了些,却仍觉得那股冷意是从心底透出来的。
夜,还很长。
前路,迷雾重重。
.
翌日拂晓,天光尚在混沌之际,江陵城已如沸鼎。
“听说了吗?盐运司昨夜被抄了!”
“何止!张大人和几位老爷全被锁拿下狱!”
“我的天爷!谢家也被官兵围了!说是牵涉私盐大案!”
一队披甲执锐的官兵押着囚车穿街而过,铁链哗啦作响,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惊得路边摊贩纷纷避让,行人驻足侧目,窃窃私语。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卖豆腐的老汉和挑水的妇人交头接耳。
连茶楼里的说书人都临时改了本子,绘声绘色地讲起“六殿下智破盐案”的段子,引得早起的人们围拢倾听,啧啧称奇。
陆府内院。
“夫人!夫人!出大事了!天塌了!”
管家面色如土,一路踉跄奔突,几乎是连滚带爬冲进了后院正房。
他气息未定,满头冷汗淋漓,连话都说不利索,嘴唇哆嗦得厉害。
陆皓凝正对镜梳妆,玉梳拈在指尖,闻此喧哗,指尖微顿。
旋即放下玉梳,快步移至窗边,素手轻启窗扉,向外望去。
只见院中,管家已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惨白的脸上毫无人色,抖着嘴唇,声音嘶哑。
“盐、盐运司昨夜被抄了!张大人和几位官员全被拿下,连、连谢家也被官兵围了!说是…说是私盐重罪!”
“什么?!”一声尖利刺耳的惊叫自正屋炸响。
柳平芜鬓发散乱,只匆匆披了件外衣便冲了出来,双手死死扶着门框,目眦欲裂,声音陡然拔高。
“谢家怎么了?”
窗内,陆皓凝手中的绣帕飘然坠地,心猛地一沉。
她再顾不得仪态,提起裙摆就快步往前厅跑,青竹连忙放下梳子,惊慌地跟上。
喜欢锦堂现春深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锦堂现春深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