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的空气中,阴谋与宿命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蛛网,沉沉地笼罩着月光下的两人。
夜歌看着萧凛那张写满痛苦却又异常坚定的脸,以及池水中沉浮的残破花瓣,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声音带着点疲惫和无奈:“行吧行吧,救世主就救世主吧…虽然我觉得你找错人了。不过…”
她话锋一转,琥珀色的眼眸盯着萧凛,“按你刚才说的,现在时机未到?”
萧凛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恢复了那副沉稳冷峻的模样:“是。还需准备。在此之前,”
他看向夜歌,语气郑重,“你的身份,我会全力保密。
你仍然只是沈砚的远房表妹,一个因家道中落前来投亲的孤女。
在大启境内,在最终时刻到来之前,你只会是,且必须只是这个身份。
这是保证你安全,也是避免打草惊蛇的关键。”
夜歌撇撇嘴,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啧,明白了。
这就是我接受这个‘拯救世界’的‘光荣使命’所必须遵守的条件,对吧?
保证不暴露‘天外来客’的身份,安安分分当个‘逃难表妹’。”
萧凛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真复杂啊…”夜歌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望了望那轮似乎也变得冷清了许多的月亮。
“我只是想找个走丢的家伙而已…怎么莫名其妙就卷入你们家这摊子破事,还成了什么预言里的救世主了…”
她小声嘀咕着,语气里满是无奈。
萧凛没有再说话,只是重新负手,也望向了那轮明月,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寄托给那亘古不变的清辉。
夜歌觉得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她摆摆手:“行了行了,没事的话我先撤了。这深更半夜的,困了。”
她打了个哈欠,动作自然,仿佛刚才那番惊世骇俗的对话从未发生。
萧凛微微颔首,没有挽留。
很快,一名低眉顺目的仆人无声无息地从月洞门外出现,恭敬地为夜歌引路。
夜歌的身影消失在花园深处。
几乎在她离开的瞬间,郡守周文渊如同幽灵般从假山的阴影里闪身而出,快步走到萧凛身后,低声道:“殿下,就这样让她走了?是否需要卑职派人暗中…”
“不必。”萧凛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目光依旧停留在夜空,
“她不会走的。风暴已然掀起,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她…也不例外。”他顿了顿,语气转冷,
“现在,按原计划行事。皇姐那边若有新消息,即刻报我。
我们已到了最后关头,容不得半分差池!”
“是!卑职明白!”周文渊心头一凛,连忙躬身领命,再次悄然退入黑暗。
花园里只剩下萧凛一人。
他伫立良久,夜风吹动他的衣袂,月光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池水中,那朵残花早已沉没无踪,只余下冰冷的、映着破碎月影的水面。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掌心是被花刺划破的细小伤口,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纷乱的思绪如同池底的暗流,汹涌不定。
父亲的嘱托、长姐的动向、林国公的野心、朝堂的暗涌、那深宫中的怪物…还有,那个从天而降、身份成谜却可能背负着整个世界命运的夜歌…
所有的一切,都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驿馆的房间内,烛火摇曳。
沈砚并未入睡,而是在灯下翻阅着一卷泛黄的书籍,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听到门响,他立刻抬头,看到夜歌安然无恙地走进来,才松了口气,放下书卷迎上前:“夜歌姑娘,你回来了!郡守大人…没有为难你吧?怎么去了这么久?”
夜歌脸上瞬间换上轻松的笑容,仿佛刚才在郡守府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场幻梦:
“没事没事!郡守大人热情好客,非要留我吃了顿便饭,聊得投机,就耽搁了些时辰。”
她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凉茶,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沈砚见她神态自若,不似作伪,悬着的心才放下来:“那就好。对了,姑娘,方才郡守府派人送来了赏赐文书和银票…”
他指了指桌上一个精致的锦盒和一叠厚厚的银票,脸上带着不解,
“说是姑娘的封赏,但为何…指名要转交给我?这…这万万不可!沈砚寸功未立,岂能受此厚赏?”
夜歌放下茶杯,随意地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哦,那个啊。是我主动要求的。
那些银子和那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官位,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放着也是放着。
我看你挺顺眼的,就给你咯。”
“这…”沈砚顿时急了,俊朗的脸上满是窘迫和坚决。
“姑娘厚爱,沈砚心领!但这功名赏赐,乃姑娘浴血所得,沈砚何德何能?无功不受禄,此乃君子之道!
还请姑娘收回成命!”
“君子之道?”夜歌转过身,正对着沈砚,那双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明亮,仿佛能看透人心。
她收敛了笑容,语气带着一种少有的认真,“沈砚,我虽然认识你不久,但我看得出来。
你读圣贤书,心怀天下,骨子里是想做点什么的。
想为那些像青溪村村民一样的普通人做点事,想让他们活得更好,不是吗?”
沈砚被她看得心头一震,眼神下意识地躲闪开,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反驳的话。他藏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我不知道你因为什么原因选择了放弃,选择了在这山野间蹉跎。”
夜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沈砚心上,“但明珠不该蒙尘,宝剑不该空悬。
我相信,如果你愿意,以你的才学和这份心性,一定能成为一个为民谋福的好官。
这些赏赐,就当是我这个‘表妹’给你的…启动资金?或者说,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沈砚沉默了。
驿馆的房间很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他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襟,又看向桌上那象征着功名和财富的锦盒与银票。
夜歌的话,像一把钥匙,撬动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
放弃?蹉跎?为民谋福?这些词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他想起了那些在乡野间看到的贫苦,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抱负,也想起了那个让他心灰意冷、选择逃避的理由…
他的脸上神色变幻,纠结、挣扎、不甘、还有一丝被点燃的微光…
最终,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夜歌,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认命般的沉重:“…姑娘所言,字字锥心。沈砚…愧领了。”
他对着夜歌,郑重地行了一礼。这一礼,不仅仅是为赏赐,更是为那份被点醒的、几乎要熄灭的责任感。
夜歌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重新浮现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咯!好好干,我看好你哦,未来的沈大人!”
就在这时,“笃笃笃”,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谁?”沈砚问道。
门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沈先生,夜姑娘,小人是郡守府的下人。
奉郡守大人之命,特来告知夜姑娘:三日后辰时,萧将军启程返回帝郡,请夜姑娘务必同行。”
帝郡?萧凛?
夜歌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知道了。回去告诉郡守大人,我会准时到。”
“是。”脚步声远去。
沈砚看向夜歌,眼中满是疑惑和担忧:“这,萧将军为何要你同去帝郡?那里是…是非之地!你…”
夜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晚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的鬓发。
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沈砚,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你只需要记住,好好做你该做的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会回来的。”
沈砚看着夜歌在窗边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满腹的疑问咽了回去。
他隐约感觉到,这位从天而降的“表妹”,身上背负的秘密和牵扯的漩涡,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危险得多。
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如她所说,做好自己的事。
————
深秋的寒风卷起干燥的尘土,在荒芜的原野上打着旋。
枯黄的野草在风中无力地伏倒又挺起。一支疲惫不堪的队伍,踏着沉重的步伐,行走在一条坑洼不平的官道上。
士兵们的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泥泞和汗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风霜和麻木。
陈清瑶——或者叫二狗——背着沉重的行囊和那杆老旧步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班长王老栓身后。
连续几天的强行军,让他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火辣辣的痛楚。
“班长…”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沙哑地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王老栓头也没回,佝偻着背,步伐却异常沉稳。
他吐出一口带着尘土气息的浊气,声音同样沙哑:“谁知道呢?上面的命令让咱们去哪儿,咱就去哪儿。
当兵的,管那么多干啥?跟着走就是了。”
语气里是老兵特有的认命和服从。
陈清瑶沉默了,没有再问。
他疲惫的目光扫过道路两旁。
景象触目惊心:废弃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无声诉说着战火的残酷;荒芜的田地里,枯死的庄稼歪倒在地;
偶尔能看到零星逃难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背着破旧的包袱,眼神空洞而绝望,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寒风中蹒跚前行。
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缩在母亲的怀里,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幅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景象,像冰冷的刀子,狠狠剜在陈清瑶的心上。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悲痛。
就在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他的脑海:
万一…赤火也在这些人当中呢?
她也像这些难民一样,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甚至…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如坠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敢再想下去,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用力闭上眼睛,在心底拼命地、无声地祈祷:“千万别…千万别是这样…老天爷,求你保佑她…平安…”
几天后,一座孤零零矗立在苍茫大地上的古城,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城墙斑驳,布满岁月的痕迹和新的创伤,巨大的城门紧闭着,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城楼上,隐约可见巡逻士兵的身影。
“到了!就是这儿!”王老栓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沉重的使命感,“任务下来了,死守此城!一步不退!”
队伍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年轻的士兵望着那高耸却显得格外孤寂的城墙,小声嘟囔着:“这都深秋了…俺娘说,老家的谷子这时候该收完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新米煮的饭,该有多香啊…却还要来这……”
旁边一个老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努力想挤出点笑容:
“想啥呢!等打完了仗,咱们都能回去!到时候,想吃多少新米就吃多少!管够!”
只是那笑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僵硬和勉强。
陈清瑶没有说话。
他看着这座被暮色笼罩、仿佛一头沉默巨兽的古城,心中那股不安感却越发强烈。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仅是尘土味,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
城墙上那些模糊的士兵身影,如同一个个紧绷的弓弦。
进驻古城的过程异常沉闷。城中景象比外面稍好,但依旧萧索。
街道上行人稀少,商铺大多关门闭户,只有一些必要的摊贩还在营业,脸上也带着惶惶不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陈清瑶所在的班被分配到了靠近城门的西段城墙。
城墙很高,砖石冰冷。
他们开始布置防御工事,搬运沙袋,检查武器。
“二狗!”王老栓的声音打断了陈清瑶的思绪。
班长走到他身边,粗糙的大手用力拍了拍他冰冷的肩膀,眼神异常严肃,指着城墙垛口外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模糊的原野。
“今晚你值第一班哨!给我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这片区域交给你了!
有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只野狗跑过,也立刻给我敲钟!听清楚没有?!”
他指了指挂在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钟。
“是!班长!清楚了!”陈清瑶挺直腰板,大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城墙上显得有些突兀。
王老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去安排其他人了。
夜幕彻底降临。
寒风呼啸着掠过城墙垛口,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鬼哭。
陈清瑶裹紧了单薄的军装,抱着冰冷的步枪,蜷缩在沙袋垒成的掩体后面。
他探出头,警惕地望向城外。
黑暗中,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轮廓。
但陈清瑶的神经却绷到了极致。城内的点点灯火,在浓重的夜色和肃杀的氛围下,非但不能带来温暖,反而更衬托出一种风雨欲来的脆弱和不安。
他能感觉到,这死寂之下,正有某种巨大的、危险的阴影,在无声地迫近。
他握紧了枪托,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猎豹,等待着未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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