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挣扎着将最后一抹凄艳的红色涂抹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与城墙上下肆意横流的鲜血交融,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壮。
古老的城墙早已不复昨日模样,巨大的缺口如同被巨兽啃噬出的伤口,焦黑的断壁残垣上布满了弹孔和爆炸留下的深坑。
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焦糊味,以及那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血腥气,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胸口。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黄昏。
陈清瑶所在的防守段,承受了敌人最疯狂的冲击。
沙袋工事早已被炮火撕碎,掩体后面,到处是牺牲战友残缺不全的遗体,保持着各种战斗或倒下的姿态。
鲜血浸透了脚下的每一寸砖石,凝固成暗红色的、粘稠的泥泞。
“柱子!手榴弹!右边!那帮狗日的又摸上来了!” 一个脸上被弹片划开狰狞口子的老兵嘶吼着,他的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却依旧用另一只手死死扣动着扳机。
名叫柱子的年轻士兵,还是个半大孩子,脸上满是黑灰和泪水冲刷出的沟壑,他颤抖着抓起最后一捆手榴弹,刚要扔出,一发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枪精准地击中了他的眉心。
他身体一僵,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手榴弹滚落在地。
“柱子!!” 那老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想要扑过去,却被密集的子弹压得无法抬头。
“机枪!机枪哑火了吗?!给老子把那边压下去!” 班长王老栓的声音已经彻底嘶哑,如同破风箱般喘息着。
他的半边身子都被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战友的鲜血染红,额头还缠着被血浸透的肮脏绷带。
他抢过身边一挺被打哑的机枪,粗暴地拉开枪栓,排除故障,随即猛地架在残破的垛口上,对着下方再次涌上的敌军疯狂扫射!
灼热的弹壳叮当作响地蹦出,在他脚边堆积。
“班长小心!” 陈清瑶猛地将王老栓扑倒在地!
几乎同时,一串重机枪子弹擦着他们刚才的位置呼啸而过,将身后的墙砖打得碎石飞溅!
王老栓喘着粗气,推开陈清瑶,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后怕,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战意:“好小子…又欠你一条命…”
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操控机枪,但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
敌人似乎失去了耐心。
长时间的久攻不下,让他们动用了最后的杀手锏。
伴随着履带碾过碎石的刺耳声响,一辆加装了厚重钢板和巨型撞角的简易破城车,在几辆装甲车的掩护下,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
它缓缓但坚定地朝着那扇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城门逼近!它的目标明确——彻底撞开这最后的屏障!
“妈的!是破城车!打它!瞄准它的履带和观察孔打!” 王老栓目眦欲裂,调转枪口,子弹打在破城车的钢板上,只能溅起一溜火星,根本无法阻止它分毫!
其他士兵射出的子弹和丢出的手榴弹也大多无功而返!
破城车无视一切攻击,坚定不移地靠近城门!
那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撞角,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残酷的光泽!
“轰!!!” 巨大的撞角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城门上!
整个城墙都为之剧烈一震!城门内部传来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和铁栓扭曲的呻吟声!
门后的沙袋和支撑物簌簌落下!
“它又要撞了!” 士兵们眼中充满了绝望。
王老栓看着那再次缓缓后退,准备发起第二次致命撞击的破城车,又看了看身边所剩无几、个个带伤、眼中带着恐惧和绝望的弟兄们。
他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眼中闪过一抹疯狂而决绝的光芒!
他一把扯下身上几乎打空的弹链,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陈清瑶脸上。
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关切,有嘱托,更有一种沉重!
“二狗!” 王老栓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听着!从现在起,你就是班长!给老子带着剩下的弟兄们…活下去!守住这城!听见没有?!”
陈清瑶瞬间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班长?!你…”
不等他说完,王老栓猛地从身旁牺牲战友的遗体旁,抄起一个捆扎好的、沉重的炸药包!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陈清瑶,那一眼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带着鼓励的笑意。
“兄弟们!下辈子,咱还一起打仗!” 王老栓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最后的咆哮!
他猛地跃起身,抱着那沉重的炸药包,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纵身跳下了残破的城墙垛口!
“班长——!!!” 陈清瑶和所有幸存士兵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拼命扑向垛口!
下方,王老栓的身影如同陨石般坠落!他精准地落在了那辆正在后退蓄力的破城车顶部!
几名敌军惊恐地抬头,试图射击!
王老栓狞笑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燃了炸药包的导火索!嗤嗤燃烧的火花,在黄昏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爆炸都要剧烈、都要震撼天地的巨响猛然爆发!
一团巨大的、混合着火焰和浓烟的火球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那辆不可一世的破城车!
巨大的冲击波将周围的敌军和装甲车都掀翻在地!碎裂的钢铁零件和残肢断臂如同雨点般四处飞溅!
城墙上,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爆炸震得东倒西歪!
陈清瑶死死扒着垛口,看着下方那团仍在燃烧的烈焰和扭曲的钢铁残骸,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班长…那个总是骂骂咧咧却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们的班长…那个给他烟抽、教他打仗、告诉他“活着才能找人”的老兵…没了…
巨大的爆炸和伤亡,以及守城部队不要命的战斗,显然重创了敌军的士气。
加之夜幕即将降临,敌人的攻势终于如同潮水般暂时退去。
战场上留下了无数尸体和燃烧的残骸,一片狼藉。
这座饱受战火洗礼的古城,又一次奇迹般地守住了。
相应的,代价也惨重到令人窒息。
残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只留下漫天凄艳的晚霞,如同苍天泣血。
城墙上一片死寂,只有伤兵偶尔发出的痛苦呻吟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
幸存下来的士兵们瘫坐在废墟和血泊中,眼神空洞,脸上写满了麻木、疲惫和失去战友的巨大悲痛。
士气低落到了冰点。
陈清瑶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残破墙砖,缓缓滑坐到地上。
手中的步枪沉重得几乎握不住。他愣愣地看着沾满血污和火药残渣的双手,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
班长的音容笑貌不断在脑海中闪现:第一次给他烟时的调侃,战场上粗粝的关怀,最后那决绝的一跳和沉重的嘱托…“带着弟兄们活下去…守住城…”
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还有那些死去的战友…柱子、大胡子、老李…
他们昨天还在一起抽烟吹牛,谈论着打完仗回家娶媳妇、吃新米…现在却都变成了一具具冰冷的、残缺的尸体…
为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茫然地抬起头,望向城外敌军营地连绵的灯火,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我是谁?陈清瑶?还是二狗?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找谁来着?
那个名字…那个如同本能般驱使他的名字…此刻在巨大的悲伤和疲惫冲击下,竟然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一只厚重、同样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大手,轻轻却有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陈清瑶茫然地回过头。
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城防最高指挥官!
正是之前要给他申请嘉奖的,那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军官。
他同样一身征尘,军装破损,脸上带着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同磐石般坚定。
他竟然亲自登上了这片刚刚经历血洗的城墙。
指挥官目光扫过横七竖八瘫倒在地、眼神空洞的士兵们,缓缓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
“弟兄们!”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疲惫和悲伤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痛,失去了很多并肩作战的兄弟。”
士兵们缓缓抬起头,麻木地看着他。
“我叫薛镇山。” 指挥官继续说道,声音平静。
“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
我见过比这更惨的仗,失去过更多的兄弟。”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或不再年轻、却都写满风霜和痛苦的脸庞:“现在,告诉我,你们为什么来这里打仗?
为什么留在这里,守着这破城,看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个倒下,还不肯退?”
没有人回答。
只有寒风呜咽。
薛镇山没有等待答案,他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是为了那点可怜的军饷吗?是为了当官发财吗?放屁!”
他猛地一指城外敌军的方向,怒吼道:“是为了不让那群狗日的闯进来!
是为了不让他们的铁蹄踏过我们的土地!
是为了不让我们的爹娘、我们的婆娘、我们的娃儿,也变成我们一路上看到的那些难民一样!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灼灼地逼视着每一个人:“这座城!是整个南方的门户!
一旦这里被攻破,敌人的大军就能长驱直入!
整个南方!你们的家乡!
都将暴露在敌人的刀锋之下!到时候,战火连天,尸横遍野!
我们现在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在为他们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士兵们空洞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枪。
“我知道,你们怕!我也怕!谁他妈不怕死?!”
薛镇山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但是,怕有用吗?退?往哪里退?我们的身后,就是家!”
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明天!敌人一定会更加疯狂地进攻!他们输不起!我们也输不起!
我们必须守住!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
也要让那群狗日的知道,想从老子们这里过去,就得拿十倍、百倍的人命来填!”
短暂的、死一般的沉默。
突然,一个断了一只手臂、用破布草草包扎的老兵挣扎着站起来,嘶声吼道:“守!妈的!老子跟他们拼了!为了俺娘!”
“为了我媳妇和娃!” “为了老家!” “誓死不退!”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越来越多的士兵站了起来,眼中燃烧着愤怒、仇恨和一种被点燃的、近乎悲壮的斗志!
低落的士气如同被投入烈火的干柴,重新熊熊燃烧起来!
怒吼声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在残破的城墙上来回激荡!
薛镇山看着重新燃起斗志的士兵们,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手,向所有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你们…都是好样的!
是我薛镇山带过最好的兵!
是真正的勇士!”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小兵突然带着哭腔喊道:“长官!勇士个屁!俺们不要当勇士!
等以后…等以后胜利了…别忘了每年清明…给俺们坟前…倒碗酒…就行!”
这话像是一根针,瞬间刺中了所有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一阵酸楚涌上鼻尖,但随即,是更加坚定的目光!
薛镇山重重点头,声音铿锵有力:“好!我薛镇山给诸位打包票!
虽我等战死于此,但只要我们这个国还有一个人在,就不会忘了诸位今日之功!酒,管够!”
陈清瑶也在人群中,他看着周围这些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战友,听着他们朴素却震撼人心的誓言,胸膛中仿佛有一股滚烫的洪流在奔涌。
班长、柱子、老李…他们的面孔在脑海中闪过。
为了家国…为了家人…为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人…
在这一刻,那种寻找某个特定之人的执念,似乎被这更大、更沉重的集体命运和悲壮情感暂时覆盖、冲淡了。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错觉——自己仿佛从来就是二狗,就是这群浴血奋战、誓死不退的士兵中的普通一员。
那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名字“陈清瑶”,以及那个模糊的寻找目标“赤火”,在震耳欲聋的杀声和浓重的血腥味中,变得无比遥远而虚幻,几乎要被遗忘了。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步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头,望向城外敌军营地那如同繁星般密集的灯火,眼中不再有迷茫和恍惚,只剩下如同身边战友一样的、冰冷而坚定的决绝。
夜风更冷了,却再也吹不散城墙之上,那用鲜血和生命点燃的、灼热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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