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
这四个字如同沉重的磨盘，在玉笋师太混沌的脑海里反复碾压。她机械地挥舞着小锄头，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饥饿感早已超越了尖锐的绞痛，变成了一种弥漫全身的、冰冷的空虚和麻木。眼前荒芜的菜园、疯长的杂草、隔壁那永恒不变的“唰唰”扫地声，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和噪音。
锄头落下，掘起一丛茅草。她直起腰想喘口气，眼前却猛地一黑！仿佛有人瞬间抽走了她脚下所有的土地，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扑来！
“呃……” 一声短促的闷哼。
玉笋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像一根被狂风折断的芦苇，软软地朝着旁边那堆刚被她锄下来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杂草堆倒了下去。
“噗通。”
沉闷的声响。
尘土和草屑被溅起少许，又缓缓飘落，覆盖在她失去意识的身体上。那顶灰色的尼帽滚落在一旁，沾满泥污。她沾着泥污和汗水的脸颊贴着冰冷潮湿的泥土，双目紧闭，唇色发白，只有微弱的、时断时续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菜园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和隔壁那依旧沉稳规律的……
“唰…唰…唰…”
那声音，穿透石墙，清晰地传入青云观的后院。
玄真子道长握着扫帚的手，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他专注的目光从光洁的石板上抬起，投向那堵爬满藤蔓的石墙。刚才……似乎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来自隔壁菜园？
他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微尘。是野猫？还是……那个行事无状、总惹麻烦的尼姑又在搞什么花样？
他侧耳倾听了几息。
隔壁菜园里，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没有叫骂，没有哭嚎，没有翻动泥土的声音……只有一片异常的寂静。
玄真子深潭般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疑虑。他想起不久前那尼姑隔着墙洞发出的绝望质问，想起她那沾满泥污、写满疲惫茫然的脸。一丝不祥的预感，如同水底暗生的青苔，悄然爬上心头。
“道法自然……” 他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试图驱散这丝不该有的“杂念”。生老病死，皆是自然。隔壁庵堂的事，自有其住持处理，与他何干？
他重新握紧扫帚，准备继续他的“仪式”。
“唰——”
竹扫帚刚接触地面，隔壁菜园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变了调的、充满惊恐的尖叫！
“啊——！玉笋师姐？！你怎么了？！快来人啊！玉笋师姐晕倒了！”
是静心师太的声音！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瞬间打破了庵堂后山的宁静！
玄真子的动作，这一次，彻底僵住了。扫帚停在半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晕倒？！
那个聒噪的、精力似乎永远用不完的尼姑……晕倒了？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张贴在墙洞上、毫无血色的脸和涣散的眼神。原来……那不是装的？她是真的……到了极限？
“快！快抬回去！去找住持！妙音！快去打水！” 静心师太焦急的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清晰地传来，伴随着其他尼姑闻讯赶来的惊呼和询问。
隔壁顿时乱作一团。
玄真子依旧僵立在原地，握着扫帚的手指微微收紧。靛蓝色的道袍在微风中纹丝不动，衬得他脸色愈发冷白。他听着墙那边混乱的人声，看着眼前光洁如镜、却被自己扫帚悬停留下一点印记的青石板……生平第一次，他引以为傲的绝对冷静和秩序感，出现了一丝裂痕。
是“自然”吗？一个尼姑晕倒在菜园里？
是“不自然”吗？他一个道士，难道要翻墙过去查看？
“男女大防”的清规如同铁律，瞬间横亘在他心头。佛道有别，男女授受不亲。他若贸然过去，非但于礼不合，更可能引发更大的非议和麻烦。尤其……对象还是那个名声“特殊”的玉笋师太。
他应该转身离开。回到观里，关上门，继续他的早课。这才是“自然”，这才是“道”。
然而，静心师太那带着哭腔的呼喊再次传来：“……没气力了！师姐她好重……快！谁来搭把手抬过这道门槛！慧明师太！慧明师太您快来啊！”
抬不动？门槛？
玄真子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堵低矮的石墙上。墙不高，上面还有藤蔓遮掩的孔洞。翻过去……只需一瞬。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摁了下去。荒谬！青云观玄真子，翻墙入尼姑庵后院？成何体统！若被人看见，清誉何存？道观声誉何在？
他强迫自己转过身，背对着石墙，面向道观内肃穆的殿堂。握紧扫帚，试图重新找回那熟悉的、能让他心安的韵律。
“唰……”
声音干涩，远不如之前流畅。
隔壁的混乱声浪却越来越高。
“不行！抬不动！”
“掐人中！快掐人中！”
“水！水来了！”
“……好像……好像没反应啊！师姐的脸色好白！”
“慧明师太！这可怎么办啊？！”
那一声声焦急的呼喊，如同无形的钩子，一下下勾扯着玄真子紧绷的神经。他握着扫帚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他能想象出隔壁的混乱场面——几个弱质女流，手忙脚乱地试图搬动一个昏迷的、体型不算娇小的成年女子，却力不从心。而她们的住持……或许正在赶来，但远水难救近火。
“道法自然……” 他再次默念，试图稳固心神。生死有命，强求不得。此乃定数……
“定数你个牛鼻子！” 一个气急败坏的、带着哭腔的女声仿佛在他脑海里炸响，那是玉笋隔墙的谩骂，“规矩规矩！规矩能救命吗？！”
玄真子的呼吸猛地一窒！他豁然转身，目光如电般再次射向那堵石墙！冰冷的眼神深处，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挣扎！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责任”与“清规”的剧烈冲突，在他坚如磐石的心境中轰然爆发！
救人？还是守戒？
翻墙？还是袖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石墙那边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喊，穿透了藤蔓和混乱的人声，清晰地传入玄真子的耳中：
“墙那边的！玄真子道长！你还在不在？！求求你！帮帮忙！玉笋师姐她……她快不行了！我们抬不动她！求求你！看在佛祖和道祖慈悲的份上！救命啊——！”
是静心师太！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甚至对玉笋带着鄙夷的静心师太！此刻，她竟放下了所有的成见和佛道之别，隔着墙洞，向这个她同样看不顺眼的“牛鼻子老道”，发出了最卑微、最急切的求救！
“救命”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玄真子心头！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顾虑，在这两个沉甸甸的字面前，瞬间土崩瓦解！什么男女大防！什么佛道有别！什么清规戒律！在一条可能即将消逝的生命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
“唰啷！” 那柄被他紧握的竹扫帚，第一次被主人粗暴地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玄真子道长再没有丝毫犹豫！他身形如电，几步便跨到石墙边！甚至没有去拨开藤蔓寻找孔洞，而是直接看准一处墙头稍低、藤蔓稀疏的地方，单手一撑，修长挺拔的身影如同鹞鹰般，极其利落地翻越而过！
靛蓝色的道袍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然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妙莲庵荒芜的菜园土地上！
静心师太和其他几个正围着昏迷的玉笋、急得满头大汗的尼姑，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神兵”惊得目瞪口呆！她们看着那个从天而降、周身散发着冰冷气息却动作迅捷的蓝袍道士，一时间都忘了反应。
玄真子根本无暇理会她们惊愕的目光。他的视线第一时间锁定了倒在杂草堆中、脸色惨白、人事不省的玉笋师太。她的样子比在墙洞中看到的更加触目惊心——汗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嘴唇毫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让开！” 玄真子的声音依旧冷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静心师太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拉着其他几个呆住的师妹后退几步，让出空间。
玄真子没有丝毫迟疑，快步上前，蹲下身。他先是伸出两指，快速探了探玉笋颈侧的脉搏——微弱，但尚存。又俯身凑近她的口鼻，感受了一下气息——细若游丝。接着，他动作利落地检查了一下她的瞳孔反应。
整个过程，迅捷、专业、不带一丝拖泥带水，与他平日刻板的扫地姿态判若两人！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道门法事。
“是饿厥加上劳累过度，气血两亏。” 玄真子迅速做出判断，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需立刻抬回室内，保暖，喂服温水或米汤，不可强行灌食。若有参片或糖水更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伸出手，准备将玉笋扶起。但当他宽大的手掌即将触碰到玉笋沾满泥污的僧衣时，动作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男女大防……肌肤之亲……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般再次浮现。他的指尖，距离她的身体，只有寸许之遥。
静心师太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迟疑，急声道：“道长！救人要紧！佛祖道祖在上，皆以慈悲为怀！此刻哪还顾得这些虚礼？！快！搭把手！”
静心的话如同当头棒喝！玄真子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瞬间消散！他不再顾忌，双手沉稳地穿过玉笋的腋下和膝弯，微一用力，便将昏迷的玉笋打横抱了起来！
入手的分量不轻，昏迷的人体也格外沉软。玄真子身形挺拔，动作却异常平稳。靛蓝色的道袍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玉笋身上的泥污草屑，但他此刻浑然不觉。
“带路！” 他对着静心师太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
“这边！快跟我来！” 静心师太立刻转身，小跑着在前方引路。
玄真子抱着昏迷的玉笋，大步流星地跟在静心身后，穿过荒芜的菜园，朝着妙莲庵的寮房区走去。他步伐沉稳有力，怀中的玉笋如同没有重量的羽毛（对他而言），只有她微弱的呼吸拂过他颈侧的皮肤，带着一丝温热和……脆弱。
其他几个尼姑跟在后面，看着这前所未有的一幕——一个古板严肃的道士，抱着她们庵里那个“六根不净”、此刻却脆弱得如同婴孩的玉笋师姐，行走在佛门的后院里。那靛蓝与土黄、道袍与僧衣的碰撞，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般的荒诞感。
玄真子目不斜视，脸色依旧冷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怀中那具温热而沉重的躯体，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命气息，以及脚下这属于“别家”的土地，都在他坚固的心防上，凿开了一道前所未有的裂缝。
“道法自然……” 他心中再次默念这四个字，却第一次感到了其中的沉重与复杂。
救她，是“自然”吗？
破戒，是“自然”吗？
此刻怀中这份陌生的重量和温热……又是什么？
他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他必须将她安全送到。至于之后……慧明师太会如何？庵堂会如何议论？道观会如何反应？清规戒律的惩罚……那些，都留待以后再说。
他抱着玉笋，跟着静心，一步步走向那个未知的、必将掀起轩然大波的“以后”。妙莲庵的青瓦灰墙在他眼前延伸，隔壁青云观那被他丢弃在地上的扫帚，此刻显得如此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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