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裹着江风特有的水汽与一股复杂的咸腥气,扑面而来。 玉笋用力吸了吸鼻子,眉头先是习惯性地蹙起,随即又缓缓舒展开。这气味算不得好闻,混杂着腐烂水草、淤泥、死鱼,还有某种……晾晒海货的浓烈咸腥。但对于一个刚从九死一生的境地挣脱,五脏庙久未承受真正“烟火”洗礼的人来说,任何一种陌生的、属于人间的气息,都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唔…这味儿,闻久了,倒有点像…陈年咸菜缸子开了封,还掺了点儿虾酱?”她歪着头,试图用自己贫乏的味觉记忆库去解析这复杂的空气成分。 身旁,玄真子的反应则截然不同。他几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道袍袖子微不可查地抬了抬,似乎想拂开这无孔不入的“浊气”。他那张古板清俊的脸上,眉头锁得比玉笋方才更紧,眼神里满是属于修道之人的克制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嫌弃。 “红尘浊气,莫过于此。”他低声自语,声音被江风吹散。 两人此刻,正站在一道高耸的土坡上。坡下,便是名闻遐迩,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三江口。 与其说是一座城,不如说是一片依着江湾蔓延开的、巨大而无序的市集。浑浊的江水在此处汇合,冲刷出一片广阔的滩涂。数以千计、形形色色的舟船密密麻麻地停靠在岸边,从简陋的舢板到挂着诡异旗帜的楼船,应有尽有。岸上,则是用木头、茅草、甚至破旧船板搭建的棚屋,鳞次栉比,歪歪扭扭,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人流如织,贩夫走卒、江湖客、渔民、穿着异域服饰的商贾……摩肩接踵,喧哗声、叫卖声、争吵声、船工号子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沸腾的声浪,冲击着坡上两人的耳膜。 这里没有城墙,没有守卫,只有最原始、最赤裸的生机与混乱。 “好…好多人…”玉笋咽了口唾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在那一片嘈杂中,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烤鱼的焦香、煮汤的暖意,以及某种辛辣香料的味道。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玄真子立刻侧目。 玉笋面不改色,拍了拍肚皮:“莫怪它,这一路餐风饮露,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玄真子,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卖炊饼的?” 玄真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和一个冒着可疑黑烟的摊位。他沉声道:“玉笋道友,此地龙蛇混杂,危机四伏。当务之急,是寻一落脚之处,探查形势,而非…” “而非满足口腹之欲,我懂,我懂。”玉笋打断他,眼睛却依旧滴溜溜地在市集上扫视,“可你忘了薛驼子怎么说?咱们这‘五味轮转’刚筑下道基,需以人间五味调和温养。我这叫…嗯…遵医嘱!” 她理不直气也壮。 玄真子嘴角微动,最终却没再反驳。薛驼子的“五味轮转”疗法虽然古怪,但确实将他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意外铸就了“冰火面团”与“同息周天”。只是,要他认同在这等“污秽”之地满足口舌之欲也是修行的一部分,终究有些艰难。 他暗自内视。丹田之内,那团融合了冰魄之力与业火之源的“冰火面团”正缓缓旋转,看似平稳,但其核心处,那一点被“糖霜琥珀”封印的“酱肉源种”,在感受到周遭浓郁而混乱的生机与欲望时,似乎…极其细微地悸动了一下。 不严重,却足以让他心生警惕。 “走吧。”玄真子最终吐出一口气,率先迈步向下走去,“跟紧我,莫要…乱吃东西。” 玉笋撇撇嘴,但还是跟了上去,嘴里小声嘀咕:“知道啦,古板道士…闻着味儿像是辣汤面,就看看,看看总不犯戒吧…” 踏入三江口市集的第一步,仿佛一脚踩进了另一个世界。 声音、气味、色彩,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人彻底淹没。地面是泥泞的,混合着鱼鳞、菜叶和不明污物。玉笋还好,她本就没什么讲究,玄真子却几乎是踮着脚尖在走,每一步都透着极大的忍耐。 玉笋的好奇心很快被勾了起来。她看着摊位上那些从未见过的海货,奇形怪状的贝类,风干的巨大鱼鳔,还有用木桶装着的、仍在蠕动的环节动物…她扯了扯玄真子的袖子,压低声音:“哎,你看那个,像不像放大了一百倍的…鼻涕虫?” 玄真子脸色发青,拂袖甩开她的手:“非礼勿视!”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浓烈、更具攻击性的腥风扑面而来。来源是前方一个巨大的摊位,堆满了某种血红色的、粘滑的软体动物,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吆喝着叫卖。 几乎是同时,玄真子丹田内的“糖霜琥珀”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甜意骤然扩散,与他本身的冰魄之力相互激荡,竟引得那“冰火面团”的旋转微微一滞。 “呃…”玄真子闷哼一声,脚步顿住,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那被封印的源种,对这极致的“腥鲜”之气,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反应! 玉笋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并非通过视觉,而是通过那无形的“同息周天”。一股冰寒中夹杂着躁动的意念顺着那无形的纽带传来,让她也打了个寒颤。 “怎么了?”她迅速靠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 “无妨…”玄真子试图压制,但那股源自琥珀封印的悸动,竟似要勾动他体内残余的、未曾完全化尽的“梵烬毒”! 便在此时,麻烦自来。 三个穿着短打、身上带着鱼腥味的汉子,眼神不善地拦在了他们面前。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目光在玄真子清俊的脸上和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道袍上转了一圈,又落在虽然穿着朴素僧衣却难掩灵秀之气的玉笋身上,咧嘴露出一口黄牙。 “哟,生面孔啊?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还带着个小尼姑?跑我们三江口来,懂不懂规矩?”刀疤脸抱着胳膊,语气轻佻。 玄真子正全力内息,压制体内翻腾的气机,无暇他顾。 玉笋上前一步,将玄真子半挡在身后,双手合十,一本正经:“阿弥陀佛,施主,规矩是人定的,路是脚走的。我们初来乍到,若有冲撞,还望海涵。不知是何规矩?” 刀疤脸见她说话文绉绉,更是嗤笑:“规矩就是,在这三江口,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看你们细皮嫩肉的,不像干苦力的,那就是肥羊了。交出点‘泊船费’,爷几个保你们今天平安!” 他身后两人也跟着起哄,周围的人群见状,纷纷避让开来,留下一个小圈子,显然是司空见惯。 玉笋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纯真的困惑:“泊船费?我们的船…还在路上呢,没泊在这儿啊。” “少他妈装傻!”刀疤脸失去耐心,伸手就向玉笋的肩膀抓来,“不给钱,就拿人抵!” 就在他那粗糙的手掌即将触碰到玉笋僧衣的刹那—— “嗝——!” 一声响亮、突兀,甚至带着点回味的饱嗝,猛地从玉笋身后响起。 是玄真子! 他并非故意,而是体内冰火之气与糖霜琥珀的震荡陡然加剧,冲破了压抑,与玉笋那因为紧张而加速运转的“同息周天”产生了共鸣,竟以这种荒诞无比的形式宣泄了出来! 更诡异的是,这声打嗝,并非空响。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极致蒜香的微末波动,伴随着嗝声,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 “苦寒蒜煞”!虽未刻意催动,但这由“五味轮转”疗法治愈后、与“同息周天”深度绑定的本源之力,竟在主人气息紊乱时,自行护主! 那刀疤脸的手僵在半空,鼻子下意识地抽了抽。他闻到了一股…浓郁、霸道、甚至有点上头的蒜味。这味道与他周遭惯常的鱼腥味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莫名的穿透力与…威慑力? 他身后的两个同伴也愣住了,面面相觑。打架前先打个蒜嗝?这是什么路数? 玉笋也愣了一下,随即福至心灵,她猛地双手叉腰(虽然无腰可叉),挺起胸膛,努力做出凶悍的样子:“听到没有!我…我师兄这是警告你们!再不走,下一招就不是打嗝,而是…而是放屁了!” 她实在想不出更厉害的“招式”了。 “……”玄真子体内翻腾的气血,差点被玉笋这句话给噎得逆行。他艰难地抬起眼,看向那三个混混,眼神冰冷,虽然是因为体内痛苦,但在外人看来,却充满了杀意。 刀疤脸被那眼神一看,又结合这诡异的蒜嗝和玉笋不着边际的威胁,心里莫名有些发毛。这三江口怪人辈出,保不齐就碰上什么修炼邪门功法的。他色厉内荏地骂了句:“妈的,算你们狠!走着瞧!” 说罢,竟带着两个同伴,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群,很快消失不见。 危机解除得莫名其妙。 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几声哄笑,也渐渐散去。 玉笋松了口气,连忙回身扶住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玄真子:“喂,古板道士,你刚才是怎么回事?那个嗝…打得真是时候!” 玄真子闭目调息片刻,勉强将体内躁动的琥珀与源种压下,睁开眼,眼神复杂地看着玉笋:“此地气息…引动了封印。” 他顿了顿,感受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属于自己的那一丝蒜味余韵,嘴角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还有…方才,并非我本意。” 玉笋却眼睛一亮:“我懂我懂!是‘同息周天’自己动的!对吧?没想到还有这妙用!以后咱们是不是可以靠打嗝退敌了?” 玄真子:“…” 他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经此一遭,两人都意识到这三江口远比看上去更危险。不仅是明面上的恶徒,这弥漫在空气中的、混杂了无数生灵欲望与混乱生机的“场”,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先找地方落脚。”玄真子压下所有不适,沉声道。他必须尽快适应这里,找到稳定体内隐患的方法。 玉笋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点了点头。她搀着玄真子,目光在市集边缘那些相对安静的棚屋区搜寻。 最终,他们的目光落在了一处靠近江边、相对独立,门口挂着一个陈旧葫芦标记的小小木板屋上。 那葫芦…看上去,竟有几分像薛驼子药箱上的纹路。 “就去那儿问问?”玉笋指着那小屋。 玄真子凝神望去,感受到那小屋周围的气息似乎比别处稍显平和,微微颔首。 两人踏着泥泞,朝着那挂着葫芦标记的小屋走去。江风裹挟着三江口特有的咸腥与喧嚣,吹动着玉笋空荡荡的僧袖和玄真子染尘的道袍。 他们的三江口之旅,就在这一声意外的蒜嗝与无形的锋芒中,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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