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傩不再看黎鹤,也不再理会那些惶惑不安的族人。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那座静立在光阴里的傩神祠。那眼神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凝视,像是离乡太久的游子,历经沧桑后归来,想把记忆里的一切都和眼前的祠堂对上清。
他迈开了脚步。
金甲随着脚步发出规律的冷响,在死寂的广场上一下下敲着,敲得人心头发紧。人群像被无形的寒气推着似的,下意识往后缩,你挨我、我挤你地慢慢让出一条路。敬畏还在,可更多的是手足无措的茫然——谁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一位从千年神话里走出来的神明。
黎鹤僵在原地,手里那枚发烫的面具像个拙劣的笑话。他看着那高大挺拔、披覆金甲的背影径直走向祠堂,下意识抬脚跟了上去。几个胆子稍大的老艺人,包括巫诚,也颤抖着、迟疑地挪步跟上。
祠堂里面比外面看着更幽深晦暗。常年不散的香火气混着老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沉甸甸地压下来。几缕天光从高处的窗棂斜射而入,照亮空气中无数翻飞的尘埃。
沈傩停在了祠堂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
那里没有神像,没有牌位,只有整整一面墙的巨大壁刻。岁月留下了深深的蚀痕,但依然能看出那是无数繁复连贯的傩舞动作图谱,人物衣袂飘飞,姿态古朴而充满力量,每一个定格都仿佛在诉说与天地、与灾厄抗争的古老故事。这是巫族傩戏的根,是所有舞步的源头。
巫诚和其他跟上来的老艺人见沈傩驻足于此,脸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微弱的自豪。这是他们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然而,沈傩的目光却并未在那宏大的主体壁画上停留多久。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墙壁底部。那里,并非壁刻,而是一册册用特殊药水浸染过的兽皮卷,被妥善安放在镶嵌于墙内的暗格中,以琉璃片小心覆盖保护着。
那是历代巫族人对壁刻傩舞的注解、心得,以及最重要的——舞步的详细分解与运力法门。是比壁刻更珍贵的傩谱。
可现在,许多暗格竟是空的。
少数几册幸存的兽皮卷,也大多残破不堪。边角卷曲破损,字迹模糊褪色,有些甚至被虫蛀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孔。
沈傩覆着金甲的手指——那曾捏诀起舞、引动神力的手指,缓缓伸出来,指腹避开甲片边缘,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空荡荡的暗格。指尖与积尘接触,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声。
那指尖的小心翼翼——连拂起的积尘都轻得像羽毛,让后面看着的巫诚眼圈先红了,鼻尖猛地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手指移动,落在旁边一格。那里躺着一册相对完整的兽皮卷,卷首以古语标注着“开山傩”三个大字。开山傩,乃傩舞基础之首,寓意驱散迷雾,开辟坦途,是几乎所有大型傩戏的开场。
沈傩的指尖轻轻点在那三个字上,然后,缓缓掀开了琉璃盖板。
他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
然而……
兽皮卷展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老艺人都羞愧地垂下了头。
卷册的后半部分,竟有大半都被撕掉了!残存的部分,舞步图谱断裂在某个关键的回身动作,旁边的注解文字也戛然而止,只剩下参差不齐的毛边,诉说着某种粗暴的剥离。
那最重要的、凝聚着无数代人心血的运力法门和细节注释,更是半点不剩。
沈傩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的指尖忽然抖了起来,连覆着的金甲都跟着颤出细碎的嗡鸣——不是没力气,是极致的震怒裹着痛心,像心尖被人攥着往碎里拧,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被生生扯碎。
那是一种亲眼目睹传承被斩断、瑰宝被蒙尘的剜心之痛。远比看到蒙尘的傩具、感受到稀薄的信仰更具体,更刺眼。
“这怎么……”黎鹤凑到墙边看清残卷,下意识低呼出声。他虽打小就躲着学傩舞,却记得阿爷当年蹲在暗格前叹:“这墙上的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如今亲眼见着残破,心头莫名揪得发疼。
沈傩猛地收回手,握成了拳。金甲裹着的拳头攥得发紧,甲片边缘互相蹭着,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霍然转身,熔金般的目光不再是看向黎鹤,而是扫过跟进来的每一位老人,最后钉在巫诚脸上。那目光里没有质问,却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无法承受。
“《驱疫傩》注疏何在?”声音低沉,压着骇人的风暴。
巫诚嘴唇哆嗦着,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唉……三、三十年前,祠堂漏雨,没护住……就损毁了大半……”
“《战洪傩》的步法详解?”沈傩的声音又冷了一分。
另一位老人脸涨得通红,颤声接话:”十、十几年前,族里日子实在难……有几个混账小子,偷偷摸出去……给卖了……”
“那么,”沈傩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破凝固的空气,他的手指重重指向那残破的“开山傩”图谱,“这又是为何?!连根基都已断绝了吗?!”
怒吼声撞在祠堂空旷的墙壁上,嗡嗡荡开,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
无人敢答。
老人们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佝偻着背,恨不得将头埋进胸口。
黎鹤先看了眼那撕到一半的残谱,又看向震怒到发颤的沈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传承’这两个字,面临的不只是无人继承的尴尬,更是实实在在、触目惊心的断裂。
沈傩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每一次起伏都带着压抑的怒,周身的寒气更重了——连空气中飘着的尘埃,都像被冻得慢了半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残破的墙,猛地一挥袍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经过黎鹤身边时,那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
“尔等所失,绝非几卷旧皮。”
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祠堂门口的光亮处。
祠堂里只剩黎鹤、巫诚和几位垂头的老艺人,对着满墙的空暗格、残卷和毛边,僵在原地。谁都没说话,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只有灰尘还在光柱里慢慢落。黎鹤低头看着手里的面具——血光彻底黯了,却像坠了块石头似的,攥得他手腕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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