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傩那份沉得像石头一样的默许,到底还是让黎鹤心里那点火星子烧了起来,变成一股压不住的急火。他再没半点犹豫,立马叫来了那几个最懂外面事情的年轻族人,凑成了一个临时的、“拍摄班子”。
这回,大家目标清楚,人心也齐。
他们没再去打扰老艺人,而是直接把主意打到了根子上——沈傩本人。
说服的过程,比黎鹤想的简单,也更难受。简单在沈傩既成了然的点了头,就不再拦着,只是那双金眼睛里的冰碴子一点没化,像在看着一场不得不做的、近乎作践自己的事儿。
难受在,她身上那股子天生的威压,和对“凡人玩意儿”镜头的膈应,让实际拍起来处处别扭。
他们选了黄昏时候,禁地边上。夕阳像血染过,给天地间都蒙上了一层悲壮的颜色。
她没穿金甲,玄色衣裳领口沾着点禁地的草屑,脸上扣着那面最老的傩面——边缘有两道深磕痕,那是三百年前护族时,被邪祟撞的,木纹里还嵌着旧土,连系带都是补过的粗麻线。跳‘祈礼傩’时,她手抬得极慢,指节却绷得发紧,脚踩在地上没扬起半点灰,每一步都踩在禁地老树根的缝隙里。
那是她千年来跳傩时的老位置,不是应付,是真把‘跟天地说话’的芯子,扒开了给人看。每个停顿和转身都合着古老的调子。
黎鹤端着破手机——手汗蹭在裂屏上,视线模糊了也不敢擦,托手机的胳膊酸得发颤,指节绷得发白,连后槽牙都咬着。沈傩转身时,手机差点晃了,他赶紧用胳膊肘顶了顶旁边的树才稳住,屏幕里沈傩的身影重新对准老树根。
他怕的不是拍砸,是怕没把那股‘沉劲’拍清楚,对不起沈傩卸下来的防备。
他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地、眼睛盯着屏幕里沈傩的身影,连呼吸都放轻了。
镜头里头,沈傩的身影融在苍茫的暮色里,跟远山和老树成了一体。她的舞没有半点要讨好谁的意思,只有一种沉静的、跟自己、跟天地说话的专注。
没有花里胡哨的效果,没有吵人的音乐,只有衣服擦过风的细微响动,和脚踩在地上实诚的动静。那面具后面,像真有个活了千万年的神只在看着。
这是把外面那层花哨壳子全扒了,直接把最里面的芯子露出来给人看。
拍的时候,顺当,也别扭。顺当在沈傩肯配合,别扭在那股子横跨了千年的生分感,始终绕在空气里,让每个参与的年轻小子都绷着一根弦,心里头发毛。
完事儿后,沈傩一个字没说,转身就走,好像多待一会儿都难受。
黎鹤和那几个年轻人,则怀着一种近乎拜神的心情,挤在那小小的、裂了屏的手机前头,反反复复地看这段不长却重得像山一样的视频。他们把觉得多余的地方全剪了,没加一个字幕,没配一点音乐——他们觉得,加了任何东西,都是往这“真东西”上泼脏水。
“太好了!这才是咱的傩!” “外头的人看了,准能明白!” “这回肯定行!”
希望的光,又在每个年轻人眼里亮了起来。他们像攥着天大的道理,急着想让全世界都听见。
再一次,靠着那条费劲又贵的路子,视频被小心地传了上去。这回他们学乖了,多找了好几个地方,想着广撒网,总有一处能让这点声音漏出去。
头几个钟头,没啥动静。只有几个零星的点击和摸不着头脑的评论。
然后,像闻见腥味的饿狼,花国那套机器又开动了。
头一条带着恶意的评论蹦出来,骂是“装神弄鬼”。紧跟着,第二条、第三条……眨眼间就涌了过来!
“原始!落后!看得人脊梁骨发凉!” “拍恐怖片呢?面具瘆得慌!” “跳的啥玩意儿?故弄玄虚!跟花国那优雅的傩舞提鞋都不配!” “又是巫族那帮野蛮人来污染地方了?没人管管?”
铺天盖地的、像复制粘贴一样的脏话,像黑乎乎的脏水,一下子就把那个小小的视频给淹了。评分被故意刷到最低,举报的信像雪片一样砸向管事的。
更绝的是,‘中立’的‘文化人’冒头,字里行间全是刀:‘这“祈礼傩”跳得连基本的“松弛感”都没有,手绷得死紧,脚踩得发僵,明显是没经过现代舞蹈训练的落后表现’。
他们故意不提‘祈礼’要的是‘沉劲’不是‘松弛’;‘那傩面连对称设计都没有,边缘毛糙,木纹外露,哪有花国改良版的精致美学?一看就是没经过系统设计的原始产物’他们绝口不提那毛糙边缘是护族时撞的,木纹是一代代手温浸的真。
“那面具样子,带着明显的原始部落味儿,甚至有点吓唬人的意思,不合现在人的眼光……” “跟花国推出的、经过科学改良的好傩舞一比,天上地下,劝巫族的兄弟睁眼看世界,接点好玩意儿……”
他们给最毒的偏见,套了层学问的皮,轻易就把看热闹的人给带歪了。
黎鹤和年轻人们守在破设备前头,眼睁睁看着他们当宝贝似的“真东西”,被人随意地涂抹、踩踏、掰歪。他们想辩解,可那点声音刚出去,就被恶意的潮水吞了,像一滴水掉进了大河里。
那滋味,比直接挨一刀还让人憋屈。
你手里明明攥着真道理,却发现四周全是聋子,还有一大帮扯着嗓子喊的骗子,不停地告诉所有人,你手里的才是假的。
希望像被针扎了的猪尿泡,一下子瘪了。年轻族人们脸上的光没了,换上的是更深的懵和挫败。
“咋……咋会这样呢?”攥着手机壳的小伙子喃喃自语,声音发颤,眼泪砸在手机屏上,混着刚才拍视频时蹭的土;
另一个一屁股瘫坐在地,手里还攥着块禁地的小石子,土渣子嵌进指甲缝,他没擦,反而越抠越深,指缝渗出血也不管:“他们连看都没看清……就说咱的是假的……”
他们疼的不是被骂,是自己护着的真东西,被人连看都不看就踩成垃圾。
黎鹤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些不断滚过去的、充满恶意的字眼,拳头攥得死死的,指节发白,指甲抠进了手心里——疼得钻心也没知觉,只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像卡着刚才拍视频时吸进的土腥味,连眨眼都忘了。
黎鹤盯着屏幕上‘文化人’的评论,又摸了摸手机里存的老艺人跳‘祈礼傩’的视频,老艺人手也绷着,脚也踩得实,跟沈傩跳的一模一样,指节攥得发白,指甲抠进手心——血珠渗出来,沾在手机壳上的傩面木粉上,红得扎眼。
他总算懂了:不是咱的真东西不亮,是他们定了规矩,‘松的才叫美,精致的才叫好,跟咱不一样的就是落后’;你想跟他们说‘沉才是真’,他们连听都不听,直接骂你‘不懂进步’,这难,不是没力气,是连说理的词儿,都被他们攥在手里。
他们能随口定啥叫“好看”,啥叫“丑”,啥叫“进步”,啥叫“落伍”。
你想跟他们讲理,他们只管朝你扔泥巴,还用更大的喇叭告诉全世界,是你先动的手。
心里那点带着理想的光,在冷冰冰的现实跟前,脆得像张纸。
他看着身边伙计们耷拉下去的脑瓜,心里头那簇被沈傩默许点起来的火苗,虽然没灭,却叫一层厚厚的、名叫“没辙”的霜给盖严实了。
发出声儿,原来才只是头一步。 想让声儿被人听见,比发出声儿要难上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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