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缕金色光尘融入破晓的天际，圣地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止。不是死寂，而是喧嚣骤停后的巨大虚空，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持续整夜的厮杀声、兵器碰撞声、神力轰鸣声，全都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那浸透每一寸空气的邪祟威压。游光——那纠缠千年的梦魇，确确实实、彻底地湮灭了。
幸存的守傩队员们还保持着最后的战斗姿态，紧握着卷刃的兵器，茫然四顾。敌人呢？那些杀之不尽的失魂者，此刻正化作缕缕黑烟，在晨光中无声消散。
一些被侵蚀不深、只是昏迷的族人软倒在地，胸口重新有了微弱的起伏，他们颈间的小傩符虽已发黑，却仍在晨光中泛着一丝极淡的微光。
胜利了。
真的胜利了。
但这胜利的滋味，却混着铁锈与泪水的咸涩。
“结……结束了？”一个年轻队员喃喃道，声音干哑得像砂纸磨过喉咙。他松开手，沾满血污的桃木剑“哐当”落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剑刃上还嵌着一小块失魂者的黑骨，那是他昨晚拼死相搏的印记。
“结束了……我们赢了……”另一人接话，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欢欣，只有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碎裂的小傩面，指腹蹭过“护族”二字，泪水再次涌了上来。
压抑的呜咽声开始断断续续响起。起初是强忍的低泣，很快便汇成了无法抑制的痛哭。他们为死里逃生而哭，为再也站不起来的同伴而哭，为那三位焚尽自身的老人而哭，更为那位与邪祟同归、守护了他们的神明而哭，有人抱着牺牲队员的尸体，一遍遍抚摸对方冰冷的手，像是在唤醒沉睡的战友。
苍伯在年轻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起身。花白胡须沾着血与泪，浑浊的目光扫过满目疮痍的战场：倒塌的篱笆、焦黑的土地、凝固的血泊，还有那些永远沉睡的熟悉面孔。他最终望向傩神祠前——那个戴着傩面具、僵立不动的年轻身影，手中的旧鼓槌被攥得发白，鼓槌上褚老缠的藤条，此刻像是成了他唯一的支撑。
黎鹤。
苍伯心头一恸，推开搀扶，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心上，脚下的血泥沾湿了他的布鞋，也沾着牺牲者的温度。
“少族长……”苍伯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黎鹤没有回应，依旧如石雕般伫立。唯有紧握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泄露着内心翻涌的惊涛，掌心的傩神骨硌着旧伤，疼与沉重交织，成了他锚定心神的唯一支点。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红的光芒洒满大地，驱散长夜，也照亮了圣地惨烈的全貌。断壁残垣间，幸存者相拥而泣，或麻木呆坐，或开始默默辨认牺牲的亲友，有人在废墟中捡起残破的傩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捧着稀世珍宝。
黎明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降临。它带来光明，也将失去照得无比清晰。
一个满脸黑灰、胳膊缠着布条的小女孩，手里攥着半块傩面碎片——正是褚老未完成的平安傩，木坯上还留着他的指痕与祖明的血痂。
黎鹤握紧傩神骨，指腹先蹭过碎片上褚老的指痕，那纹路和他修复傩谱时留在纸页上的一模一样，再将碎片贴在神骨裂痕旁，祖明的血痂正好与神骨上的血纹重合，两者竟隐隐呼应，晨光透过裂痕，映出围拢族人的身影，像把三代人的守护都嵌在了一起。
小女孩带着哭腔小声问：“黎鹤哥哥……傩神大人……是去打更厉害的妖怪了吗？他还会回来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黎鹤强撑的硬壳。
他猛地一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取下了脸上的傩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年轻却刻满沉重的脸庞，泪痕已干，但那双通红的眼睛，如同历经淬火的星辰，在悲伤深处燃着无法摧垮的坚定。
他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努力想挤出安抚的笑容，却比哭还让人心酸。他伸手擦去女孩脸上的灰，声音沙哑却平稳：
“傩神大人……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打败了最厉害的妖怪，保护了我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渐渐围拢过来的、一双双盛满悲伤与期盼的眼睛，最终落在手中那枚冰冷沉重的傩神骨上——神骨的裂痕中，似乎还残留着沈傩最后的温度，也映着朝阳的光芒。
“他……不会回来了。”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苍伯别过脸，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旧鼓槌，那上面还缠着褚老生前编的藤条，藤结是“护族”的纹路——“咚”地敲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正好和他年轻时跟着褚老学鼓时的第一个节拍重合，像是在为逝去的神明送行，也像是在跟老伙计们说“交接好了”。
黎鹤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朝阳将他挺拔却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幸存者的耳中：
“但是，他守护的这一切，还在。”
“我们，还在。”
“只要我们在，他就在。”
他将碎片重新贴紧神骨裂痕，两者呼应更甚，臂上的枪伤传来刺痛，却不再是负担，而是刻在身上的“守护印记”，与胸口的血纹傩印共振。
晨光越来越暖，洒在倒塌的篱笆旁，一株被踩倒的野草竟缓缓挺直腰杆，顶着血痂冒出新芽；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凝结的血渍边缘，细小的苔藓开始泛绿；映在傩神祠的断壁上，残破的傩纹被晨光勾勒出金色轮廓，与黎鹤胸口的血纹傩印遥相呼应。
幸存者脸上的泪痕渐渐风干，眼中的光与晨光交织，有人在废墟中捡起残破的傩谱，小心翼翼地展平，阳光透过纸页的破洞，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先辈们在点头赞许。
年轻队员弯腰捡起桃木剑，用袖口擦去血污时，指腹蹭过剑刃上嵌着的黑骨，想起昨晚并肩的战友，咬着牙将剑横在胸前，摆出“守”的起手式；苍伯举起旧鼓槌，敲出《护族谣》的第一个节拍，那节拍与褚老生前的节奏分毫不差，鼓面的破洞漏出晨光，震得他掌心发麻，却越敲越坚定；
小女孩把半块傩面碎片贴在胸口，碎面恰好对着她颈间发黑的小傩符——她学着黎鹤哥哥的样子，轻轻按住碎片和符纸，符纸竟在晨光中泛出极淡的金光，那光顺着碎片上的指痕爬，正好盖住褚老未完成的“平安”二字，像是褚老在回应她的虔诚，也像是在说“平安了”。
长夜已尽，前路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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