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日头刚爬上屋檐,马保真便往牲口棚走去。路过闲话站时,嘈杂的议论声像蛛网缠住他的脚步。马仲海正用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稀疏的头发,眼尾吊着狡黠的笑:“你们瞧,初级社的牲口是不是都瘦得脱了形?”
“可不是!肋骨根根可数,跟秋风里的篱笆似的。” 牛有富尖着嗓子应和,周围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声浪如潮水扑向马保真,烫得他脸颊发烫。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耳膜生疼。
“用人不当啊!掺了黑豆的精饲料,指不定都进了谁的肚皮。”
“啧啧,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马仲海突然压低声音,眼神却直直往马保真的方向瞟:“说来也怪,唯独马贵家的大白马毛色油亮,难不成饲养员……” 话没说完,牛有富扯着嗓子接过话茬:“谁不知道马贵天天往牲口棚跑,饲养员能不格外关照?”
字字句句,如重锤砸在马保真心头。他猛地转身,铁青色的脸像结了层寒霜,声音冷得能掉冰碴:“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黑豆的去向,你们心里清楚?”
牛有富的脸涨得通红,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梗着脖子嚷道:“问我们作甚?有本事找饲养员去!”
马保真咬咬牙,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猜疑的藤蔓在心底疯狂生长,缠绕得他喘不过气。当他踏进牲口棚,眼前的景象刺痛了双眼 —— 曾经膘肥体壮的牲口,如今瘦骨嶙峋,皮毛黯淡无光。再看向牛凤青,对方躲闪的眼神、不安的举止,让他心中的天平开始剧烈摇晃。真相究竟藏在何处?信任的裂痕,又该如何修补?
暮色悄然浸染着乡间小路。马友才听闻牛凤青向马保真状告父亲的事以后,心中仿佛坠着千斤巨石,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迟缓,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绵软的沼泽,正一点点吞噬着他的气力。待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明秀瞅见他紧锁的眉头与疲惫的神情,忍不住开启了唠叨模式:“你瞧瞧你,整日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满脑子净是工作上的事儿,家里的大小事务,你可曾真正上心过?”
“家里能有啥事儿?” 马友才语气中带着一丝倦怠与无奈,随口应道。
明秀的眼神里满是埋怨,数落道:“你自己好好想想,连你爹的生日都忘得一干二净。今日我带着增玉去看他爷爷奶奶,他奶奶拉着增玉的手,絮絮叨叨说:‘你爹如今当个小官,就把自己亲爹忘在脑后了。以后你可千万别当大官,不然怕是连祖宗都不记得了。’我仔细一琢磨,也难怪老人家念叨,今儿正是爹的生辰,可咱们却丝毫没有准备。”
马友才微微一怔,思绪被拉回到往昔岁月,缓缓说:“嗯,今日确实是爹的生日。早些年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有心思去记什么生日,更别说操办庆祝了。也就是最近这几年,日子渐渐宽裕些,才又兴起给爹过生日这档子事儿。”
“还不是因为你和老三都当上了村干部,二老心里高兴嘛!” 明秀语气中带着些许嗔怪,却也藏着对现状的欣慰。
“好吧,那咱们赶紧准备准备,晚上就去给爹过个热热闹闹的生日。” 马友才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似要弥补这份疏忽。
随后,马友才领着媳妇郑明秀和儿子马增玉,朝着父亲家走去。因为结婚,他在西井西边亲手盖起三间土坯房,自此搬到那边居住。到了父亲家,他与马友志商议,打算让全家人齐聚一堂,热热闹闹为父亲庆生。
夜幕完全降临,月光如轻纱洒在大地。全家人陆续到齐,屋内渐渐热闹起来。卫东满脸笑意,一手拉起增玉,一手拉起天亮,眼中满是喜爱,不住夸赞:“瞧瞧这俩个孩子,再过二十年,咱们马家保准又出两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
二婶眉眼含笑,打趣道:“那你可得加把劲,准备给马家生个漂漂亮亮的美男子还是娇俏可人的美女子呀?”
卫东爽朗地大笑起来,调侃道:“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得问问我家那口子,也不知她那块‘地’能结出啥样的‘瓜’来。”
他媳妇闻言,瞪他一眼,佯怒道:“那还得看你下的是什么‘种’呢!” 这番对话惹得在场的大人们纷纷忍俊不禁,笑声在屋内回荡,驱散了些许夜的寂静。
昏黄的煤油灯光,如同一轮温暖的小太阳,柔和地笼罩着屋内的十七口人,营造出一种温馨甜蜜的氛围。马贵坐在角落里,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马彩凤。倘若此刻她也能陪在身边,共享这阖家欢乐的时刻,那该有多好啊!思念如潮水涌上心头,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与怅惘。
秦占荣心思细腻,敏锐察觉到马贵的异样。她轻轻走到马贵身旁,语气温柔而亲切:“爹,今儿可是您的大喜日子,可别想那些让人伤心的事儿。您瞧瞧,如今有这么多子孙环绕在您身边,热热闹闹,您可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呐!”
马贵轻轻摇摇头,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应道:“幸福,幸福,有这么一大家子人陪着,哪能不幸福呢。”
紧接着,众人开始为马贵庆生。马贵心中满是欢喜,来的皆是至亲骨肉,家里的子子孙孙们,身着家常便服,齐聚一堂为他贺寿。他端坐在炕头,神情庄重而满足,地上站满自家的小辈们,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四个孙子、两个孙媳、两个孙女,还有一个重孙,总共十五口人,满满当当,热闹非凡。
秦占荣被众人推到首席位置,其余人顺着辈数依次站立。先是儿媳、孙媳和孙女们一同上前,行上庄重的贺寿礼,随后是男子们纷纷行礼致意。马贵坐在炕上,连连摆手,口中说:“免了罢,免了罢。” 可大家哪里肯依,行礼如仪,方才作罢。
在炕上和地下各摆放一张桌子,秦占荣领着妯娌三人,早早精心准备好了丰盛的酒席。此刻,她们穿梭忙碌着,将一道道美味佳肴端上桌子,再斟满醇香的美酒。不一会儿,两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酒席呈现在众人面前。琳琅满目的菜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让全家人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
往昔岁月里,父母常把 “浪费” 二字挂在嘴边。那些艰苦的日子里,他们省吃俭用,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而今日,看着儿孙们为了给自己过生日,不惜花费这么多钱,二老心中既心疼钱财,又为一家人如此幸福和睦而感到无比欣慰,脸上洋溢着幸福又复杂的笑容。
马友才伸手轻轻摩挲着下巴,目光温和地招呼全家人就座。马贵两口子与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坐在炕上,剩下的四个孙子、两个孙媳、两个孙女和一个重孙子坐在地上那一桌。
全家人依次落座后,便开始举杯畅饮、大快朵颐起来。大家边吃边喝,欢声笑语不断,气氛愈发热烈。
这时,马友志率先打破吃喝间的闲谈,开口问父亲:“爹,前些天您跟我要那十块钱,到底是做啥用呢?”
原本沉浸在喜悦中的马贵,听闻这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好心情也如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消散殆尽。其实,当初马贵跟马友志要那十块钱,本就是心中有气。解放后,分得韩存治的二十亩地,让马贵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他一心想要实现祖宗们留下的遗愿 —— 种地要种自己的地。他满心憧憬着,能和儿子们一同辛勤劳作,将这二十亩地发展成二百亩,像韩存治那样发家致富。可谁能料到,国家推行初级社政策,又把那二十亩地收了回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心中满是失落与不甘。他打心眼里支持二儿子马友才,可偏偏与三儿子马友志生活在一起,对友志,他总是放心不下。
入社之前,马贵执意让友志把家里那头猪卖了,他心里盘算着,这卖猪的钱可不能入社。可马友志卖了猪后,却没把钱交给他,他正是担心友志会把这钱拿去入社,才向他索要十块钱,想自己存起来。此刻,听马友志提起这十块钱的事儿,马贵没好气地赌气说:“我拿那十块钱扯个褂子穿。”
“爹,您舍得花十块钱扯个褂子?” 马友志满脸的不相信,语气中带着质疑。
马贵又摇摇头,脸上满是不悦,感慨道:“你别跟我置气。我平白无故给人家十块钱做啥?我又不是傻子!难不成我还拿去城里下馆子啦?”
他这番话一出,全家人忍不住又笑起来。
“笑啥?” 马贵依旧摇着头,脸上的神情既无奈又有些愤愤不平,感慨道:“我不吃不喝又能怎样?还指望发家吗?发不成咯!我看呐,我也跟着你们‘败家’算了。”
“你呀,就是一门心思光想着发家。” 老婆看着他,笑着嗔怪道。
马贵翻翻眼皮,理直气壮说:“我想发家有啥错?谁不想过上好日子,谁愿意像马友善那样,吃了上顿没下顿,过着有今儿没明儿的苦日子?”
屋内的气氛愈发浓烈,马友志忽然停下手中的碗筷,将两只手的手心紧贴在一起,缓缓来回摩擦着,仿佛在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随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神情严肃地开始讲述中国社会发展的两种前途:“如今这世道,咱们国家的发展有两条路,一条是要消灭贫富之间的巨大鸿沟,带着大家伙儿一起过上富足的好日子;另一条,则是走上自发的资本主义道路。”
话音落下,屋内众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马友志见状,清清嗓子,继续解释:“啥叫自发的资本主义道路呢?就拿咱家来说,咱们分这二十亩地,要是不搞互助组和初级社,就咱爷仨拼命种这二十亩地。凭着一股子蛮劲,咱们或许年年都能收获不少粮食,把多余的粮食卖了,再拿钱去买地。十年之后,咱家说不定真能置下二百亩地。”
说到这儿,他微微停顿,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可牛凤青家呢?他家劳力弱,孩子又多,要是离开互助组和初级社,根本没办法好好搞生产,日子一长,只能年年卖地维持生计。十年之后,他家怕是又得回到土改之前的光景,地全没了,都到咱家了。到那时,咱家成了地主,他们就得给咱做活,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马贵原本半眯着的眼睛瞬间亮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因笑意舒展开来,咧开嘴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兴奋地说:“这有啥不好呀?咱凭本事挣下这份家业,日子越过越红火,多好的事儿!”
马友志却轻轻的摇摇头,眉头紧锁,语气中满是焦急:“爹,这哪里好!这就产生剥削了啊!不过是位置换了一下,过去是人家骑在咱们头上剥削,现在要是这样,不就成了咱们剥削别人?那共产党辛辛苦苦搞土改,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咱家当地主吗?”
马贵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用力摇着头,脸上写满了不满与倔强,大声反驳道:“你甭拿那些外头听来的官话吓唬我!我可是你爹,咱们现在是在家里说掏心窝子的话!我觉着这根本不算剥削,他们给咱干活,咱给他们工钱,这明摆着是平等交易,怎么就成剥削了?”
“那您说说,” 马友志往前探探身子,目光灼灼地盯着父亲,语气斩钉截铁:“过去大哥给韩新宅干活,二哥给韩大宅干活,咱们难道不是被他们剥削了吗?”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众人的目光在父子二人之间来回流转,紧张地等待着这场辩论的下文。
马贵摇着头,斩钉截铁说:“我觉得人家没剥削咱,咱家穷是很多原因造成的,不是人家剥削的。你不知道当初我也买了黄唐孔德贤的三十亩河滩地,你说我买这三十亩地是剥削贫下中农的,我觉得冤枉嘛,我死活不承认嘛;只是因为后来给你爷爷治病,才把那三十亩地卖了。如果咱家不卖那三十亩地,咱家很可能再买二百亩地;如果是韩存治他爹病了,是他把二百亩地卖给咱家了,那后来作为地主斗争的就不是韩存治,就是你爹我。那你说的剥削者就是你爹我,可是你爹我不承认那,因为这不是客观实际那。对你说的消灭贫富差别,共同富裕,我也觉得没道理,因为人的劳动能力不同,必然产生贫富差别,你要消灭贫富差别,不考虑劳动多少,完全平等分配,就没人愿意劳动了,就是共同贫穷,不可能是共同富裕。”马友志和全家人都被马贵这番惊人和深刻的议论吸引住了,他们都用惊奇的目光盯着这个没文化的老头。
马友志端起的粗瓷碗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他喉结滚动两下,似是将未饮尽的酒意化作满腔执着,再次挺直腰板,目光灼灼望向父亲:“爹,您莫要只盯着脚下巴掌大的地,得把目光放长远些!如今搞互助组,就好比是在夯筑高楼的基石,为的是日后建起合作社的大厦,让机器轰鸣着翻土犁地,叫汽车载着粪肥、庄稼来回穿梭。这是条能让大伙日子越过越敞亮的康庄大道啊!”
马贵歪倚在炕头,布满老茧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叩着炕沿。听了儿子的话,他眼皮半耷拉下来,眼底翻涌着轻蔑的笑意,像在看孩童说梦话:“说得倒轻巧!那你给爹说说,这机器种地到底要等几年?是明年就能见到铁疙瘩耕地,还是后年?” 话音带着尾音的颤悠,在屋内打着旋儿,搅得空气都生出几分凝滞。
马友志张张嘴,那些描绘未来的图景突然卡在喉咙里。他攥紧的拳头松开又攥起,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最终只能讷讷垂下头 —— 那些关于时间的答案,此刻如同飘散在风里的云絮,抓不住,说不清。
“咋样?没话说了吧!” 马贵猛地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声音拔高震得窗棂微微发颤:”不信你去问问区里的陈书记、县里的郝县长,就是那些远在京城的中央委员,他们也给不出准话!” 他重重往炕被上一靠,扬起下巴,仿佛打了一场大胜仗:”你看看你二哥,那才叫活得明白!”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马友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赞许:“都是党员,你二哥就比你实在!你小子满嘴大道理,跟你亲爹都打官腔,往后还能实心实意给乡亲们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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