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堂药行的内堂比外面看起来要深邃许多。穿过一条短廊,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墙角种着几株耐寒的蜡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为这肃杀的冬日平添了几分雅致。掌柜的将三人引至一侧的厢房,这里陈设简单,但桌椅床铺俱全,显得干净而妥帖。
“这里是临时落脚的地方,绝对安全。”掌柜的关上门,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已然不同,那份商人的圆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同袍的沉稳与审慎。“我是沈清河,这里的掌柜,也是你们在申城的联络人之一。代号,‘樵夫’。”
陈朔心中微动,又是一个以山林为代号的同志,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栖水镇那位引领苏婉清找到组织的“樵夫”,看来这并非巧合,或许是一个传承,或许是一个信号。他点头致意:“陈朔,代号‘辰砂’。”他又介绍了铁山和苏婉清,并未透露他们的代号,这是纪律。
沈清河的目光在陈朔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辰砂’……我接到上峰的指令,说会有一位重要的同志前来,没想到如此年轻。”他语气平和,但话里的意味却耐人寻味。显然,“辰砂”这个代号以及其背后可能代表的意义,已经通过某种渠道传递下来,但沈清河似乎并未完全信服。
陈朔对此并不意外。信任,尤其是在地下战线,从来不是依靠一纸文书或一个代号就能轻易获得的。它需要在血与火的考验中淬炼,一如他在栖水镇和黑石峪所做的那样。
“年轻与否,不敢妄言。但为国为民之心,与诸位同志无异。”陈朔不卑不亢地回应,“初来乍到,还需沈掌柜多多指点。”
沈清河点了点头,似乎对陈朔的态度还算满意。“一路辛苦,想必也遇到了麻烦?”他指的是车站的追踪。
“嗯,梅机关的外围盯梢,手法专业,目标明确。”陈朔言简意赅,“我们的行程可能泄露,或者申城的布控比我们预想的更严密。”
沈清河眉头微蹙:“我会立刻核查内部通讯渠道。你们先在此安顿,苏姑娘可以暂时以学徒的身份留在药行帮手,铁山兄弟体格扎眼,需要一个新的身份,码头力夫或者车行保镖,容我再安排。至于你,陈朔……”他看向陈朔,“上峰交代,你的首要任务是尽快熟悉环境,并开始接触核心情报流。你的第一个联络人,代号‘夜莺’,明天会与你接头。”
“时间,地点,方式?”陈朔直接问道。
“明天下午三点,霞飞路上的‘文艺复兴’咖啡馆。‘夜莺’会坐在靠窗的第三个卡座,桌上放着一本红色封皮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沈清河详细交代,“暗号是,你问她:‘小姐,请问这里的拿手点心是什么?’她回答:‘维也纳咖啡蛋糕,但今天的杏仁酥更值得一试。’你确认:‘那我就要杏仁酥。’”
很典型的文人式接头暗号,带着这个时代申城知识界地下工作特有的浪漫与隐晦。陈朔默默记下,这种利用公共场合和文艺作品作为掩护的方式,在三十年代的欧洲和远东情报界颇为流行,优点是易于融入环境,缺点是缺乏快速应变的能力。 他心中快速评估着风险。
“明白了。”陈朔点头。
沈清河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法租界巡捕房的巡逻规律、附近几个需要注意的特务据点等,便安排小学徒送来热水和简单的饭食。
一夜无话。
第二天,陈朔换上了一套沈清河准备的、料子普通但裁剪合体的灰色西装,戴上了一顶呢帽,略微压低了帽檐。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青涩的研究员气质已被这几个月的风霜磨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与内敛,唯有眼底深处,那属于学者的洞察光芒依旧锐利。
下午两点三刻,他准时出现在了霞飞路上。这条被誉为“东方香榭丽舍”的街道,充满了异国情调。西装革履的洋人,穿着旗袍的摩登女郎,各式各样的汽车和黄包车穿梭不息,沿路的咖啡馆、面包房、时装店橱窗琳琅满目。
“文艺复兴”咖啡馆坐落在一个街角,有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内部灯光昏黄,留声机里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陈朔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对面的书店橱窗前驻足,假装浏览书籍,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扫描着咖啡馆内外。
“靠窗第三个卡座,空着……门口卖花的女孩,眼神过于机警,不像普通小贩……右侧路边停着的黑色雪佛兰,发动机盖微热,说明刚熄火不久,车内似乎有人……”
环境复杂,潜在风险点存在。他默默记下,又观察了五分钟,确认没有大规模埋伏的迹象后,才整理了一下衣领,穿过马路,推开了咖啡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铃声轻响。咖啡与甜点的香气混合着烟草味扑面而来。他的目光迅速锁定目标卡座——依然空着。他选择在目标卡座斜后方的一个位置坐下,这个角度既能观察到卡座,又能用柱子略微遮挡自身,并且视野可以覆盖大部分出入口。
他点了一杯黑咖啡,耐心等待着。
三点整,一个穿着藏蓝色呢子大衣,围着米白色围巾,头发挽起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她气质娴静,手里拿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径直走向靠窗的第三个卡座坐下。她将书放在桌上,封面朝外——《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夜莺”来了。
陈朔又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异常跟随之后,才端起咖啡,缓步走了过去。
“小姐,抱歉打扰。”他站在卡座旁,声音温和,“请问这里的拿手点心是什么?”
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眼睛很大,带着一丝文雅的书卷气。她看着陈朔,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礼貌:“维也纳咖啡蛋糕,但今天的杏仁酥更值得一试。”
声音清脆,如同她的代号。
陈朔微微颔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那我就要杏仁酥。”
暗号对接成功。
“夜莺”浅浅一笑,将桌上的书收了起来:“我叫林婉如,在附近的女子中学教书。”这是她的表面身份。
“陈朔,刚从北方来,做些小生意。”陈朔也报上伪装身份。
简单的寒暄后,林婉如的神色认真起来,声音压低:“‘辰砂’同志,欢迎来到申城。我接到任务,向你通报近期梅机关外围人员的一些活动规律。”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拿出一个折叠的小纸条,看似不经意地推到陈朔面前。
陈朔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纸条,又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说说看。”
林婉如会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近期,他们似乎在重点监控几家洋行,特别是与德国、意大利有贸易往来的。人员出动的时间多在傍晚交接班时,地点集中在码头区和霞飞路西段。领头的是一个叫‘黑蛇’的汉奸,特征是比较瘦,左边眉毛有一道疤。”
信息很具体,但也比较零散。陈朔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些碎片与沈清河提供的情报、以及他自身掌握的历史知识进行交叉比对。
“监控与德、意有往来的洋行……这不符合旭日国目前与德国暧昧关系下的常规情报收集重点,除非他们怀疑这些洋行在为其他势力服务,或者……是在为某项特殊行动筛选、监视物资渠道?傍晚交接班时,是利用人性疲惫、警惕性最低的时刻进行观察。码头区是物资流动枢纽,霞飞路西段则聚集了不少外国机构和高级俱乐部,是情报交汇点……”
他看似随意地用指尖在咖啡杯沿划动着,口中却问出了关键问题:“这些洋行,近期是否有异常物资进出?特别是电子元件、通讯设备,或者大型的发电、蓄电装置?”
林婉如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陈朔会直接问到这个层面。她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摇摇头:“这方面的具体情报……我目前没有掌握。我的层级,只能接触到这些外围活动信息。”
陈朔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拿起那张纸条,迅速扫了一眼,上面记录着几个地址和大致时间。“信息有价值,但局限于战术层面。看来‘夜莺’属于情报传递链条的中下层,她的作用在于提供‘点’,而我需要通过这些‘点’,串联起背后的‘线’和‘面’。”
他将纸条上的内容记在心里,然后借着放下咖啡杯的动作,将纸条滑入掌心,揉成一团,巧妙地藏了起来。
“信息收到了,很有帮助。”陈朔看着林婉如,“以后联系,还是通过药行吗?”
“不,太频繁容易暴露。”林婉如低声道,“如果有紧急情报,我会在女子中学门口的布告栏,用粉笔画一个特定的音符记号。你看到后,第二天下午三点,还是在这里见面。”
很谨慎的安排。陈朔表示同意。
又坐了几分钟,随意聊了些申城的风土人情做掩护,陈朔便率先起身告辞。他走出咖啡馆,融入街道的人流,感受着背后可能存在的目光,但这一次,没有发现明显的尾巴。
第一次接头顺利完成,他获得了一些线索,但也感受到了申城情报工作的复杂与层级分明。“夜莺”的歌声已经听到,但这仅仅是序曲。真正的暗潮,还隐藏在水面之下,更深,更急。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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