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料腐泥藻的第十日，亦是结算之日。清晨的薄雾比往日更浓重些，湿漉漉地压在灵谷坡上，将墨绿色的藻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中。林阳与张铁完成了最后一遍梳理，仔细检查过每一片藻丛的状况，确认并无损伤后，才拖着沾满泥泞的双腿踏上田埂。
张铁长长舒了口气，黝黑的脸上带着完成一项艰巨任务的轻松与期盼：“总算熬到头了！四十点贡献，够俺换两瓶劣质淬体散，撑上大半个月了！”他用力捶了捶后腰，看向林阳，“林师弟，走，交任务去！早点拿到贡献点，心里踏实！”
林阳点了点头，清洗掉腿脚上干涸板结的泥块，换上虽陈旧却干净的灰袍。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被晨露打湿的石子路，向着外门核心区域的任务堂行去。
越靠近任务堂，周遭的人流便逐渐密集起来。许多弟子都选择在清晨来接取或交割任务，以期能抢到一些性价比稍高的活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为生存而奔波的躁动气息。张铁依旧絮叨着对那四十点贡献的规划，语气里充满了小人物对微末收获的珍视与满足。
任务堂巨大的石殿入口已然在望，人流在此汇聚，变得更加拥挤。张铁挤在前面，不时回头招呼林阳跟上。就在两人即将随着人流踏入那喧嚣殿门的刹那，侧方通往内门区域的宽敞石道上，原本略显拥挤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股清冷而略显疏离的气息，伴随着几道更为强大的玄气波动，从那个方向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任务堂门口固有的嘈杂与混浊。
林阳若有所感，侧目望去。
只见数名身着质地明显更佳、绣有流云纹饰的月白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正簇拥着一人走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苏沐月。
她依旧是一身素白，但内门弟子的服饰剪裁更为合体，衣料隐隐流动着微光，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清逸。如墨青丝简单绾起，露出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和一张清丽绝尘的侧颜。她的气质似乎比在青阳城时更冷了几分，并非傲慢，而是一种沉浸于自身世界、专注于更高追求的沉静与专注，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淡淡的、隔绝凡尘的微光。那几位同行内门弟子，有男有女，皆气息不俗，至少也是玄师阶的修为，言谈间对她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客气，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与敬畏。
这一行人的出现，如同在一池浑浊的沸水中投入了一块清冰，瞬间吸引了所有外门弟子的目光。嘈杂的任务堂门口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无数道目光聚焦过去，充满了羡慕、嫉妒、渴望以及深深的自惭形秽。
“是内门的师兄师姐！”
“快看，那是……苏沐月？那个新入内门就天赋惊人的青阳城天才？”
“果然……跟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她旁边那是内门排名前百的刘师兄吧？居然对她那么客气？”
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张铁也看到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了拉林阳的衣袖，压低声音，带着敬畏与激动：“林师弟，快看！是内门的仙子！俺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内门弟子，气息真吓人……那个就是跟你一起来的苏仙子吧？俺听人说她可厉害了！”
林阳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苏沐月身上。恰在此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苏沐月微微侧过头，清冷的目光掠过人群，不偏不倚，正好与林阳的视线于空中相遇。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被拉长。
喧嚣的人群、宏伟的石殿、弥漫的尘土气息，都仿佛瞬间模糊、褪色，成为了无关紧要的背景。世界中心只剩下这两道隔空交汇的目光。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如寒潭，但在那深不见底的清冷之下，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关切，有询问，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对他处境的了然，但所有这些情绪都被她强大的自制力压缩得极淡，几乎难以捕捉。她看到了林阳身上略显陈旧的外门灰袍，看到了他站在拥挤外门弟子中的平凡模样，也看到了他眼中那异乎寻常的平静。
林阳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默甚至略显木讷的外门弟子模样。但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对她颔首示意了一下。动作幅度小到若非一直紧盯着他，根本无从察觉。那不是一个弟子对身份尊贵内门师姐的礼节，而更像是一种平等的、心照不宣的问候，仿佛在说：“我看到了，我很好。”
苏沐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足半息。她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回应，没有微笑，没有言语，只是那纤长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冰面上被微风吹起的一丝涟漪，随即也以几乎无法分辨的幅度，轻轻点了点头。动作之轻微，与她周身清冷的气质融为一体，仿佛只是前行时自然的仪态。
随即，她便自然地转回目光，继续听着身旁一位内门男弟子的话语，脚步并未停留，在一众内门弟子的簇拥下，向着任务堂内专门处理高阶任务和资源的偏厅走去。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林阳第二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目光交汇从未发生。
那股清冷的气息随着他们的远离而逐渐消散，任务堂门口被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喧嚣声再次响起，甚至比之前更甚，充满了对刚才那一幕的兴奋议论。
“看到没？苏仙子刚才好像往这边看了一眼？”
“你看花眼了吧？人家内门天骄，怎么会注意我们外门这堆人……”
“也是……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张铁还在激动地扯着林阳的袖子：“林师弟！苏仙子刚才是不是看咱们这边了？俺是不是眼花了？她肯定不认识俺，是不是……看你来着？”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林阳与苏沐月的关系传闻，语气变得有些迟疑和好奇。
林阳收回目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窘迫和无奈的苦笑，低声道：“张师兄说笑了，苏师姐如今是内门焦点，怎会留意我等。许是……看错了。”他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流言所带来的固有印象之下，扮演着一个因过往婚约而可能被内门仙子“厌弃”或“无视”的可怜角色。
张铁想了想，也觉得有理，挠挠头：“也是，俺肯定是眼花了。快，咱们快去交任务，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
两人随着人流挤进任务堂大殿，将那份记录了十日辛苦的木牌递交给执事弟子。执事弟子核查无误后，在林阳的身份令牌上划入了四十点贡献。看着令牌上闪烁的微光数字，张铁喜笑颜开，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林阳摩挲着令牌冰凉的表面，目光却似乎穿透了嘈杂的人群，望向内门弟子消失的那个偏厅方向。
刚才那短暂至极的无声交流，外人看来或许什么都不是，甚至不存在。但他和苏沐月都明白，那一眼，一点头，已然足够。她知晓他安好，他明白她知晓。在这等级森严、云泥之别的宗门内，这是一种超越言语的默契，一种无需宣之于口的相互确认。
她走她的青云路，他行他的独木桥。看似殊途，但那一眼交汇，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穿透了身份的壁垒，依旧牵连着彼此。这并未给他带来任何实质的帮助，却像是一缕微光，悄无声息地照进了他蛰伏的灰暗底色之中，提醒着他，这条孤独潜行的道路上，并非全然无人知晓。
他将令牌收起，面色平静地跟着兴高采烈的张铁走出任务堂。外界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将那瞬间的交流深藏心底，继续完美地扮演着那个刚刚赚取了几十点贡献、为生存而奔波的外门弟子林阳。
无人知晓，那平静的眼眸深处，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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