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终于回到家的杨绍云，王瑞芝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满叔回清河的那天，特地绕了一趟过来，跟她说了几句话。
这一关暂时算是过去了，以后还是悄悄地猫在家里，啥动静也别闹出来，应该是不会有事了。
王瑞芝其实心里很庆幸的。这大年下的，她几乎天天能在古桥县城里看见被游街，被批斗的人。有些看着眼熟的街坊啥的，在王瑞芝看来，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但是却被扣上高帽子，脖子上拴上绳子，像是牲口一样，叫人牵上走。
每当看到这些的时候，王瑞芝就心惊肉跳的，总是一晃眼，就能把其中的一个看成她家老杨。想点上支烟静一静的，那手，却老是抖得厉害，根本划不着火柴的。
如今，总算是过了这一关了。以后，这家外面的事情，也都靠她一个人先撑住哇。人好好的就行。其它的，以后再说哇。
杨绍云看着比自己也没好多少的王瑞芝，知道这些天，留在家里的人心里更煎熬。然而，他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到底算不算完了。
一家人默默地吃完饭，杨绍云捧着茶缸子，看着桌子对面又在替人纳鞋垫的王瑞芝，开口道：
“这趟学习，碰上我以前在高泷的同学了。”
王瑞芝抬了头，蹊跷道：“咋地高泷的人还送到咱这来学习了？”
“你认得。就是你从日本人手儿救下的向阳生，现在叫回杜承礼了。”
向阳生这个名字，显然对于王瑞芝来说，也有点久远了。只是杜承礼这个名字，她熟得多，就是他家老杨这些年一直在寻的同学。
“杜承礼不是在八路军当官的来？”王瑞芝还是感到蹊跷。
“他爹是那面面的高官，妈是姨太太，早早的就没了。他爹也没有管过他。后头从高泷毕业了，就跑到咱这打鬼子来了。”
“满叔不是说他解放古桥时候立过功？是他哇？”
“嗯。是他。”
“那……”王瑞芝话没讲完。她反应过来了，立不立功的，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人是甚的身份。
就和她家一样。她公公以前也立过功，得了个爱国民主人士。最后结果，也是个那。
轻轻叹了口气，王瑞芝又问道：“那你回家了，杜承礼咋办？”
“他叫关到咱爹大队后头的牲口棚棚里了。”
“那里面还能住人的？”
“我走的时候叫咱爹有了空闲过的关照关照他的了。”
“他还有家人没有？能不能给他送东西了？”
“早先在承阳娶过个老婆，在承沣前头怀了个孩儿。难产，大人和孩儿都没了。后头这些年，他就独自己。干部下放时候，在海边给人垦荒。现在了，就叫人拉上回来了。”
“……那是得叫我爹能看顾些就看顾些的了。”
聊到这里，王瑞芝突然觉得屋里憋气得慌，放下了手里的鞋垫，走到门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街边。从兜里掏出半截截自己卷下的纸烟，又从门边摸见一盒火柴，拿出一根，划着了，把纸烟点着了。
杨绍云看到王瑞芝熟练的抽烟姿势，心底也憋气得紧。想让她少抽些，对身体不好，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杨清岚从外面回来了，看到坐在门口街边抽烟的王瑞芝，她走过去，轻轻跟她妈说道：“我姥爷也叫你少抽上些的。”
王瑞芝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把烟头摁在地上，摁灭了。剩下的那点，依然是小心的放回了衣兜里。
进了屋，杨清岚对杨绍云说：“爸爸，我们明天就开学了。你有甚要的东西，我下了学去给你寻的，你自己不要再出门子了啊。我满姥爷叫你悄悄地猫在家里，哪也不要去了。”
“嗯。知道了。爸爸肯定哪也不去的。”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杨清岚，走到外间放东西的箱子边上，举起箱子盖子，支好了，从里面把崔满仓给她买的过年穿的皮鞋拿了出来。
捧在手里，左看右看，杨清岚心底赞叹道：新鞋子就是漂亮，连鞋底子都这来干净。
轻轻把鞋放在地上，杨清岚把脚从旧棉鞋里脱了出来。那双棉鞋旧的，大脚趾那里，已经顶的毛了边，快要张口了。
小心的把脚伸进新皮鞋里，杨清岚感觉到一阵舒适。新鞋子没有旧棉鞋的厚重感，但是也暖和得很。两只脚都踩进新鞋里，杨清岚踮起脚跟，左看看，右看看，还抬头问她爸：
“爸爸，好看哇？”
看着女儿如此珍惜一双皮鞋，杨绍云心里有些酸楚。自己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皮鞋、呢子大衣，啥都没缺过。看着杨清岚期待的眼神，杨绍云重重点了点头，说：“嗯。好看。”
“我打听下了，明天第一天开学，学校不用劳动，我就穿上新鞋去。等的要劳动了，我就换上旧棉鞋。省的把我的新鞋闹坏的。”
“嗯。行了。都听清岚的。”
在外面缓过劲来的王瑞芝，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说道：“那快睡觉哇，明天还得早起了。清岚你去火上把茶壶拿下来，往脸盆里倒上些热水，先擦抹给一下再睡啊。”
“知道了。”杨清岚答应着，一边又把新鞋从脚上脱了下来，放在了墙角。趿拉着她的旧棉鞋，去炉子上倒热水了。
一家人擦洗了一遍，早早熄了灯，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杨清岚高高兴兴地穿上她的新皮鞋，上学去了。
杨承沣从大年下开始，养成了每天给杨昕岚教两个字的习惯。吃了早饭，就带着杨昕岚在桌子上，一边巩固前头学的字，一边学习新的字。
王瑞芝也早早收拾了，也坐在桌边，一边纳鞋垫，一边听着杨承沣教杨昕岚认字。
杨绍云则是起了个大早，到院子里，把他的三轮车，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不能再出门，也不能就把三轮车废弃了。以后说不定还能用得上呢。
中午，王瑞芝饭还没做好，杨清岚就背着书包冲进了家门。这么多年，王瑞芝都习惯了，饭菜上了桌，杨清岚才回家。今儿突然这么早，让她一下子不适应了。
回到家的杨清岚也一反常态，人也不叫，话也不说，直直冲进里间，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王瑞芝用眼神示意杨绍云跟过去看看咋回事。
杨绍云进了里间的时候，就看见杨清岚光着脚，手里捧着早晨才穿走的新皮鞋，撅着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走到跟前，杨绍云才看到，那皮鞋上，竟然叫人狠狠地踩出印子来了。那皮鞋面子，塌下去一大块，看着就是被踩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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