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路上，有了自卫队长李春生的相伴，让王掌柜比来时的路上心里要踏实许多。看着李春生腰间别着的那把枪，那好像铁块块的枪身，看着冰冰冷冷的，后面那个木制握把看着上了年头，但是又明显的被保养过。
注意到王掌柜的视线，李春生拍了拍自己的枪，轻声说道：“老家伙了，八路军给的。但是好用。咱们都唤匣子。”
王掌柜点点头，说了句好。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杨老爷家的马车，忍不住问道：“杨老爷的小女儿咋回事？”
刚才出门的时候杨老爷的太太和大女儿显然是受到惊吓，一宿未睡，而杨老爷的小女儿则是被一个老妈子抱上车的，孩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眼神是散着的。
李春生长叹一口气道：“白天鬼子曹长领着一队鬼子兵上了杨老爷家的门。当时杨老爷家除了门房的那位，还有个马夫和厨子，剩下的都是女眷。鬼子不会敲门，闯进去的时候鼻孔还朝着天。”
到了古桥县就几乎一直沉默的崔满仓突然开口了：“他们坏着了，清河府那边都是直接踹门进去一顿打砸的……”
“是啊。当时那个曹长让杨老爷把家里人都聚在了内院的院子里，然后就开始逼迫杨老爷马上出任汉奸政府的联保主任，要从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征粮，征税，征夫。杨老爷当了这些年的地主，都从来没有苛刻过底下的受苦人。现在让他为了小鬼子去村子里强征，他干不了这丧良心的事。”
“可是小鬼子不可能放过他。他刚要坚决拒绝。那鬼子曹长手底下的一个小鬼子就把边上平时在后厨里打杂的小丫头直接拖进厢房里去了……杨老爷说那小鬼子提着裤子走出来的时候，厢房的门大敞着，那个小丫头光着半个身子死在血里了……”
话音未落，王掌柜猛地干呕了一下，慌忙用手捂住嘴。崔满仓的拳头捏得死死的，王掌柜都听见了一阵阵的嘎巴作响。
“杨老爷说他当时脑子里乱的，甚也不知道了，耳朵好像也耳鸣的甚也听不见了。就看见鬼子曹长笑的和他说了句甚，然后就带着他的小队走了。”
“后面是杨老爷的厨子给了杨老爷一巴掌才让他缓过劲。也是厨子和杨老爷说，那鬼子曹长过两天还要上家里。杨老爷的家眷早就都瘫到地上吓坏了。他小闺女和那个小丫头一起玩大的，那个小丫头才12岁，就叫鬼子祸祸没了。”
“这不是到了现在那小闺女还没有缓过来了。造孽了，都是畜生……”
王掌柜此时的脸色也一片惨白。想到家里的两个女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崔满仓突然郑重其事地问道：“李队长，自卫队还要人不？俺想去！”
王掌柜听到以后惨白的脸色更白了，他急急忙忙的想要拦住自己的发小。但是平生第一次，崔满仓同样郑重其事地看着王掌柜，说道：“长顺，这次你就听俺的吧。让俺去吧。俺就自己一个人……”
“你放屁！我不是人？！你嫂嫂不是人？！娃娃们不是人？！崔满仓你混蛋！家里这多人操的你的心，你咋能说这样的话！”王掌柜真是急到口不择言了。
李春生抬手拦住了王掌柜，他同样郑重其事地问道：“崔满仓，我代表咱古桥县自卫队问你一句，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王掌柜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的，可是最终没能拦住他发小这次的决绝。
“俺下定决心了！”崔满仓坚定地回复道。
“好！欢迎你加入咱们的古桥自卫队！”李春生伸出右手去，紧紧握住了崔满仓的手。
“王掌柜，您别着急，让满仓跟着我们，我一定会好好指导他，不会让他冒进的！”李春生又看向王掌柜保证道。
“那李队长，这趟走完，俺是不是能回清河府去救范先生了？”崔满仓又问道。
“满仓后生，你不能急，这趟走完，你先跟我回去，我送你去八路军的学校先学习。等你真正变成一个合格的兵了，你就可以回来执行任务了。”看到崔满仓急着想张嘴，李春生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当兵就得听指挥！打鬼子是要掉脑袋的，不听指挥就别当兵！”
这下，崔满仓不再言语了。肃着脸继续向前走去。
王掌柜在一边一句话都没插上。现在看那俩人都说完了，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
正好这时快走到他们藏骡子的废砖窑，王掌柜一把拉起崔满仓，跟李春生说了一声去牵骡子，快步离开了队伍。
一路上，王掌柜的嘴就没停。从崔满仓小时候爬个树都能摔了；到后来他刚去古桥的粮行当小力工的时候，因为瘦弱被人嘲笑；再到他老子娘死的时候交待了王老汉，一定要替他们看好满娃，看着他成个家。
最后，王掌柜看着崔满仓憨憨的脸，胸中的怒火好像突然就被浇灭了。
他拍了拍自己发小那早就已经因为下苦力而粗壮的膀子，叹了口气说道：“我不拦你，回去以后你自己跟我爹和你嫂嫂说。但是你就最后再听我一句满娃，就一句。”
崔满仓看向王掌柜的眼睛，他看出来了里面的担忧。
“满娃，你一定要活着啊。”忧心忡忡地王掌柜，最终还是向崔满仓那坚定的意志妥协了。
一行人还没到晌午就回到了村子里。
村子里的人还在忙得热火朝天。李春生等着王掌柜把杨老爷的家眷都安顿去了崔满仓家以前的旧窑洞里以后，提出来想去柱子坟上看看去。
王掌柜就从家端了个瓦盆，回屋里炕柜里，小心翼翼地把他爹存着线香纸钱牌位的包袱取了出来，拈起一排香，从上面掐下四柱来。又取了几张纸钱。剩下的一股脑塞回包袱里，把包袱放回去，就出门带着李春生往坟地去了。
而此时刚被安顿在崔满仓家旧窑洞里的梁绮芬看着空空如也的破窑洞，和被奶娘抱着的吓傻了的小女儿，悲从中来。
这日子怎么就过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自家当年好歹也是颇有祖产的商人家庭。嫁进杨家这些年，任凭外面有多乱，她都好吃好喝没有遭过一天的罪。怎得这日本人一来，自己儿子被送去了高泷妹妹那里，也不知道能不能吃好喝好的；家里老爷又被逼迫着去当汉奸；现下小女儿被那个可怜丫头的惨死给吓到彻底傻了一样……
梁绮芬的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抱着小小姐的韩奶娘，属实有些心疼了。虽然小小姐下生以后，自己因为年纪大了，没能奶过小小姐一天。但是对于这个孩子的疼爱，绝对不少于自己奶大的大少爷和大小姐。现在看着孩子因着那可怜的丫头变成了这副样子，韩奶娘不禁咬着牙心里暗骂那狗日的小鬼子。
此时再看看这破败的窑洞，心知老爷是为了躲灾才把她们送过来，破败归破败，总好过死在那舒适的老宅里。
韩奶娘看着被王掌柜派过来收拾打扫的王魏氏，轻轻道了声谢，然后把小小姐慢慢放在刚擦抹干净，铺好被褥的炕上。
王魏氏小声交代道：“这炕俺公爹每年都给通着烧一烧，今年刚通了，还没顾上烧。俺刚刚才烧上，得一阵子才能热起来。你们且等等。”
韩奶娘回道：“谢谢太太了。”
王魏氏连连摆手道：“俺可不是啥太太。就叫俺玉珍就行了。”
“那谢谢玉珍妹子了，我托个大，你管我叫韩姐姐吧。我家太太受了不小的打击，今日就不和大家打招呼了。我先安顿着太太和小姐们歇息了。”
“那韩姐姐你忙着。俺回去热上几个面饼子，等会太太她们歇过来俺给你们送过来。”
韩奶娘连忙拦住了要走的王魏氏，说：“可不敢用妹妹家的粮。我家老爷给我们带了粮食，就在车里。等下我安顿好她们，借你的锅灶做口饭就行。”
“那行，那俺先回去了。俺家离得不远，出了院门往西第三家就是。”
“谢谢玉珍妹子了。一会我去找你。”
目送走了王魏氏，韩奶娘走到梁绮芬身前，轻轻说道：“太太，休息会吧？一宿没睡了。”
梁绮芬悲哀的抬头看向韩奶娘，问道：“奶娘，你说绍云还好着吗？”
韩奶娘回道：“太太，放心吧，老爷都讲过了，河陇是大后方。日本鬼子打不过去呢。”心底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悲凉，太太的女儿们就在眼跟前，一个还被吓傻了，可她最先问的，终究还是儿子。
扶着梁绮芬躺在了逐渐热起来的火炕上面，韩奶娘又过去把蜷缩在冷炕梢、像只受惊小猫的大小姐轻轻揽过来，扶到热起来的炕沿这边，也安抚着她睡下了。
静静地坐在炕沿看着熟睡的三人，韩奶娘不禁又惦记起了自己那个跟着师傅跑去北边，给富户家做饭的儿子。
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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