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童言无忌，可以向明丞诉说自己家那些压抑的情绪，也可以向父母告诉明丞与自己的对话。
明丞对此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和沈桉早晚得摊牌，只是比预料到要早些而已。
沈楠反而一脸阴沉地问：“假如你不信任的人突然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你会怎么办？”
“如果是敌人直接锄奸，如果是同志就向上级申请调动潜伏地点。”明丞愣了愣，表情古怪地瞥向沈楠说，“你什么意思？”
“沈桉既不是我们的同志，也不是我们的敌人。”沈楠眼神变得异常冰冷，语气有些急促地说，“当他发现一直心存芥蒂的棋子发现了自己的身份，他会怎么做？”
那么明丞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且微妙。
按照军统与cc系的行事作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况且威胁到了潜伏在日军决策层的高级特工，很可能会做出处决明丞以绝后患的决定。
“他费尽心机地把我安排到这一步，断不能因为犯了疑心病就把我除去了。”明丞语气不容置疑地说，“南山，别忘了他是你的哥哥，他也是叫我一声明二哥的，于情于理，他不会那样做的。”
“就是因为他和我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那点儿心思没人比我更明白！”沈楠猛砸一下方向盘，愤懑不平地说，“从小到大，我在他手上吃了多少闷亏，你全看在眼里！”
他一路上压制着对任务出师不利的惊恐，对明丞身份暴露的担忧，对沈桉把明丞当棋子的疑虑一股脑儿发泄到方向盘上，引得喇叭纷纷作响。
明丞静静地听着沈楠诉说道：
“记得有一回，我和福子终于逮着机会，好好捉弄了一顿沈桉，结果第二天沈桉那孙子就向沈近仁告了黑状。沈近仁就把我用马鞭子打得浑身都是血檩子，大冬天往我身上浇凉水，他把我在寒冬腊月的夜里扔出家门，让我站凳子上倒立，他就把凳子抽走，我摔到头流的都是血，他还拿皮带抽我。这只是毛毛雨，我感觉他想让我死……”
明丞轻轻地抚着沈楠的背，明明仅是少年往事，但让两个成年男人回忆起来，依旧胆寒不已。
“二哥儿还记得我那回为什么挨的打么？”沈楠抬眸问道。
明丞顿了顿，默然不语。
“你想必不清楚，我也记不清了。”沈楠抹了一把脸，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估计也就是我和福子嘴欠，说沈桉被某个女同学告了白，然后一起和同学们起哄架秧子让他下不来台。然后沈桉就不服气，就把我在床底下藏的禁书告诉了沈近仁。沈近仁一看我读的都是些什么《牛虻》《少年漂泊者》，还有一篇守常先生写的《武装起义与军阀》……”
守常先生的主张是以革命手段终结军阀统治，沈楠私藏这种文章和书籍，沈近仁就骂他是个忤逆不孝的白眼狼。
沈近仁发了狠地用皮带抽打沈楠问：“这书谁给你看的？”
少年的沈楠不想牵连到明丞，就梗着脖子硬怼说：“小爷乐意看就看，偏耐瞅这路书，待会儿跟高年级那帮哥们儿上街闹腾革命去！”
气得沈近仁一边把他狠抽了一顿，一边怒骂：
【你想革谁的命？你老子的命！】
也就是这一句话成了四年后，沈近仁把沈楠从京师监狱里捞出来后父子离心的导火索，再后来沈楠从东北回来秘密软禁在四九城，父子之间彻底决裂。
明丞的心狠狠地抽疼了一下，给沈楠那些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明丞他自己。
沈楠感受到明丞的手安慰似的抚摸着自己的后背，抬头瞥着明丞那双瑞凤眼中似有泪光闪过，仿佛对他很内疚似的。
那时明丞二十一岁，他刚接手红色宣传工作不久，沈楠和李尔福见了他印发的传单，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热情高涨地跟他借了许多红色书籍。
没成想，这就惹得沈近仁勃然大怒。
此为民国十五年事也。
明丞想，是他思虑得不周全，让还在上高一的沈楠直面沈近仁，惨遭毒打。
夜深露重，沈楠把车开到了结海楼后门前，两人进了三楼包间。
沈楠又开口说：“我被打的奄奄一息，要不是福子跑到学校里叫你过来劝沈近仁住手，我恐怕就被他活活抽死了。你记得事后，沈桉那孙子过来看我那会儿说了啥风凉话么？”
明丞唇角有些干裂，抿了抿嘴唇说：“他以为你藏的那些书就是当年男学生私下流行的美女画刊和《痴人之爱》《沉沦》，担心这些思想不健康的书籍影响你的人生观念，所以才告诉你父亲希望修正一下你的作风。”
当时沈楠为了隐藏这些红色书籍，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把书皮全部换成了流行的通俗小说封面。
沈楠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沈桉说的真是大义凛然！退一万步说，那些书就算是黄色书刊他犯得着告诉沈近仁么？难道他不清楚沈近仁对我是什么态度？只要我犯了一点儿错就是一顿毒打，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都是轻的！”
沈楠声音沙哑地说：“他沈北海就是算准了沈近仁会这样对我，他才告的黑状！就是因为我捉弄了他一顿而已。”
看着明丞皱眉思索，沈楠笑了一下：“你觉着很幼稚吧？现在我想想觉着幼稚得可笑。但十六岁的沈桉就这么做了，做完之后还装出一副对弟弟严厉管教的好哥哥模样。打那儿起，我就看透了沈桉敏感多疑，睚眦必报的德行！”
从此以后，沈楠与沈桉的关系恶化了起来，直到七七事变，沈桉回到城里后，兄弟两人，父子三人，彻底分崩离析。
“二哥儿，今儿个我跟你说这话不是倒苦水的，就是跟你说说沈桉这德行。”沈楠目光变得犀利起来，谆谆善诱地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现在的沈桉又经历了cc系的历练心肯定更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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