淀山湖畔的临时营地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虽然暂时脱离了日伪军的直接追捕，但每个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那个藏在窝棚里、散发着无形死亡气息的铝盒，以及即将踏上的、吉凶未卜的古商道。
冯铁山和周政委的效率极高。决定做出后不到半天，一支精干的护送小队已经组建完毕。算上林皓和冯铁山本人，一共八人，都是支队里经验最丰富、枪法最准、最擅长山地行军的骨干。周政委则带着剩余队员留守营地，负责警戒和接应，并试图通过秘密渠道，与皖南的新四军部队取得联系。
“从这里往西，进入山区，找到那条古商道的入口，大约需要两天脚程。”窝棚里，周政委借着油灯昏暗的光芒，在一张手绘的、简陋得只有大致轮廓的地图上比划着，“最难的是要穿过‘黑云寨’的地盘。这伙土匪盘踞在黑云山一带，有百十号人，心狠手辣，寨主叫‘座山雕’，是个狡诈凶残的角色。他们一般不主动招惹我们，但我们也尽量不与他们冲突。这次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经过他们的地盘，风险很大。”
冯铁山冷哼一声，摸了摸腰间驳壳枪冰凉的枪柄：“怕他个鸟！要是敢拦路，老子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硬拼是下下策。”周政委摇头，神色忧虑，“我们人少，弹药也有限，首要任务是安全护送林同志和东西出去。如果能不惊动他们，悄悄通过最好。实在不行……看看能不能谈谈，付出点代价。”
“跟土匪有什么好谈的？”冯铁山不以为然。
林皓在一旁默默听着，心中盘算。他经历过海上与“混江龙”的合作，知道这些游离于各方势力之外的武装，未必不能利用，但也极度危险。
“冯队长，周政委，”林皓开口道，“我们时间紧迫，样本的活性在持续下降。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须尽快通过。如果可以，我倾向于尝试接触，哪怕付出一些代价，只要能换取通行。”
周政委赞许地点了点头：“林同志考虑得周全。我这就去准备一些他们可能感兴趣的东西，药品、盐巴，还有几支我们从鬼子手里缴获的、用不上的南部式手枪。希望能派上用场。”
夜幕再次降临。营地里，护送小队的成员们最后一次检查着自己的装备，步枪擦得锃亮，有限的子弹被小心地分装在每个人身上，干粮和水囊装满。气氛肃穆，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摩擦和脚步移动的细微声响。
林皓也整理着自己的行装。他将帆布包再次加固，确保铝盒在里面不会晃动。冯铁山给他找来了一件半旧的棉大衣和一双更合脚的布鞋，虽然依旧破旧，但足以抵御山区的夜寒。
就在队伍即将出发前，负责外围警戒的队员“猴子”急匆匆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丝不安。
“队长，政委！有情况！”
“怎么了？”冯铁山和周政委同时警觉起来。
“我刚才在湖边芦苇荡里发现了一些痕迹，”猴子喘着气说，“不是野兽的，像是有人在那里潜伏过，时间不长，还留下了这个……”他摊开手心，里面是一小截被踩扁的、带着过滤嘴的烟头。
这种带过滤嘴的香烟，在当时极为少见，绝不是普通百姓或者他们游击队能消费得起的。
冯铁山拿起烟头，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是‘老刀牌’……鬼子特务和七十六号的人最喜欢抽这个！”
营地里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有敌人摸到了附近？！是巧合，还是他们已经暴露了？
“能确定有几个人吗？朝哪个方向去了？”周政委急问。
猴子摇了摇头：“痕迹很乱，又被湖水冲刷过，判断不出具体人数，但肯定不止一个。方向……似乎是朝着我们这边观察过，然后又退走了。”
冯铁山眼中凶光毕露：“妈的！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内鬼报的信！”
林皓的心也沉了下去。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行踪可能已经暴露，敌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正在暗中窥伺。
“计划不变！立刻出发！”冯铁山当机立断，语气斩钉截铁，“不能再等了！趁着夜色，立刻进入山区！猴子，你带路，我们绕开刚才发现痕迹的区域！”
“是！”
没有任何犹豫，护送小队八人，在冯铁山的带领下，如同利剑出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湖边营地，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和茂密的芦苇荡中。
周政委和留守的队员站在营地边缘，目送着他们消失，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和决绝。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危险的迷障。小队在“猴子”的引领下，避开可能被监视的路径，专挑难行的沼泽和灌木丛穿行。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耳朵竖起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异常的声响。
林皓被护在队伍中间，他努力跟上队伍的速度，左臂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怀里的铝盒冰冷而沉重，既是使命，也是催命符。
他们沿着淀山湖的边缘绕了一个大圈，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踏上了西行的山路。山路崎岖陡峭，在黑暗中更是难行。队伍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
冯铁山命令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短暂休息。队员们默默地喝着水，啃着干粮，恢复体力。
“队长，刚才那些痕迹……会不会是鬼子放出的烟雾弹？故意吓唬我们，拖延我们的行程？”一个外号“老枪”的队员低声问道。
冯铁山摇了摇头，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峻：“不像。如果是烟雾弹，没必要靠得那么近，还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我更倾向于是真的探子，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比如被猴子惊动了，或者发现了我们营地的防御严密，没有贸然动手，而是选择了后撤报告。”
他看了一眼漆黑的山路前方，语气沉重：“这说明，我们的敌人很谨慎，也很狡猾。前面的路，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难走。”
林皓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听着冯铁山的分析，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想起了上海安全屋里赵劲川艰难吐出的“黑鱼”二字，想起了老葛提到水匪与日军不寻常的交火……这一切碎片，似乎正在拼凑成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内鬼不仅存在，而且可能已经将情报传递出去，甚至……可能就在他们附近？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这些沉默而坚毅的游击队员，他们每一个都可能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同志，但……万一呢？
他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个过于黑暗的猜想暂时压了下去。现在，他必须信任冯铁山，信任这支队伍。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冯铁山站起身：“不能再停了，出发！”
队伍再次启程，沿着蜿蜒的山路，向着更加深邃的黑暗和未知的前路进发。
而就在他们身后数十里外，淀山湖通往山区的隘口处，几道幽灵般的身影从黑暗中显现。为首一人，身材瘦小，眼神阴鸷，赫然正是那个本该在苏州河边与龙占海在一起的——黑鱼！
他望着游击队小队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得意的狞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筒，对着月光看了看，又小心地收好。
“发信号，告诉‘皇军’和‘雕爷’，鱼已入网，按计划行事。”他对着身边一个黑影低声吩咐道，声音沙哑而残忍。
一道微弱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在他手中一闪而逝，迅速湮灭在浓重的夜色里。
山林寂静，暗流却已汹涌澎湃。一张针对林皓和那致命证据的、由日伪与土匪交织而成的大网，正在古商道的必经之路上，悄然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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