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老旧墙体常年积累的、仿佛渗入砖缝的淡淡霉味,猛地、毫无防备地钻入李鸣风的鼻腔。
这股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终结的冰冷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视野从一片混沌的、令人眩晕的惨白光芒中艰难地聚焦,剥离。模糊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坚硬。
映入眼帘的,不是IcU病房那闪烁着冰冷数据和单调线条的监护仪器,也不是家中书房那陪伴了他半生、沉淀着岁月包浆的红木书柜。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深绿色、漆皮有些剥落的厚重铁皮档案柜,像沉默的士兵般矗立着。柜门上贴着泛黄的、边缘卷起的标签纸,上面是用蓝色复写纸打印的、略显笨拙的宋体字:干部档案(一)、(二)、(三)……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陈旧的、特有的干燥气息,混杂着铁锈和灰尘的味道。天花板上,一盏老旧的、镇流器嗡嗡作响的40瓦日光灯管,正散发着有些惨白、不够明亮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人影。
这是……榆林县委组织部的档案室?!
李鸣风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仿佛被冻结在胸腔深处。时间凝固了一瞬,随即,那停滞的心脏如同被重锤擂响的战鼓,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要将胸腔撕裂的力道,沉闷的回响充斥着他的耳膜。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骇、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思维堤坝。
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年轻、干净、皮肤紧致,指节分明而有力,透着健康的血色。没有后来因长年累月批阅文件、撰写材料而磨出的薄茧,更没有病榻上那令人绝望的、枯槁如柴的嶙峋。这是一双属于二十二岁青年的手!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档案室里炸开,格外刺耳。是他猛地站起身时带倒了身后那把同样上了年纪的、木质梆硬的靠背椅。他顾不上扶起椅子,几步冲到靠墙的位置,那里挂着一本厚厚的、塑料封皮已经磨损发白的日历。日历页被撕到了七月。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鲜红的、仿佛带着灼热温度的数字上:
2005年7月4日,星期一。
轰隆——!
记忆的闸门被这简单的数字彻底炸开!前世二十年的宦海沉浮、悲欢离合、壮志未酬与刻骨遗憾,如同决堤的狂涛,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将他淹没、吞噬!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就在……就在几个小时前?或者说,在“未来”那个被病痛彻底拖垮的、模糊的2025年?记忆的碎片尖锐而冰冷:他躺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单人病房里,浑身插满了维持生命却更像是折磨的管子,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灰蒙蒙的冷雨。身体像一截被掏空的朽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铁锈味。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挣扎,耳边是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像是生命倒计时的读秒。
壮志未酬的锥心之憾!空有满腔经世济民的抱负,却在权力的迷宫中步步荆棘,最终被倾轧、被边缘化,困顿于一个不上不下、处处掣肘的尴尬位置,眼睁睁看着理想在现实的泥沼中一点点沉沦、熄灭。
还有……晚秋!他温柔坚韧的妻子林晚秋,那张因长期操劳和担忧而提前刻上风霜的脸庞,那双总是盛满理解却难掩疲惫的眼睛。小溪!他可爱却因自己疏于陪伴而变得有些疏离的女儿李小溪。巨大的、如同黑洞般的愧疚感啃噬着他的灵魂——他没能给她们安稳富足的生活,没能兑现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承诺!
他叫李鸣风,帝京大学经济学院的高材生,曾经的天之骄子,意气风发。2005年夏天,作为苏北省选调生中的佼佼者,拒绝了留在繁华都市的机会,怀揣着建设家乡的热忱回到千湖市,被分配到这个相对贫困的榆林县,起点便是组织部干部科副科级干部。这本该是青云之路的起点!
然而,官场波谲云诡,人心难测。一步踏错,便是深渊。他太年轻,太理想化,太不懂得那些水面之下的规则。锋芒毕露却缺乏根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坚守原则却被视为不识时务;关键的几次站队,阴差阳错,将他推向了失意的边缘。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在年富力强的年纪,被发配到一个清闲却毫无实权的“养老”部门,所有的抱负、所有的学识,都成了无人欣赏的屠龙之技。最终,在郁郁寡欢与日积月累的病痛折磨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悔恨!不甘!如同两条毒蛇,日夜噬咬!
可现在……
他猛地抬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掐在自己的左臂内侧!
“嘶——!”
清晰的、尖锐的痛感瞬间传来,如此真实!伴随着年轻肌肤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弹性反馈。
不是梦!
不是回光返照的幻觉!
他真的回来了!从那个充满消毒水味的冰冷终点,回到了这间同样弥漫着陈旧气息、却承载着无限可能的起点!回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回到了他踏入这方政治舞台的第一步——2005年7月4日,星期一,他作为新报到的选调生,被组织部干部股股长张为民暂时安排在档案室,“熟悉熟悉情况,顺便帮忙整理一下历年档案”的日子!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浑身战栗,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呐喊出来!眼眶不受控制地涌上一阵热意。然而,前世二十年的宦海沉浮,无数次跌倒爬起的教训,早已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喜怒不形于色”的准则,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融入了他的血液中。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硬生生咽了回去。他闭上眼,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这口气吸得如此之深,仿佛要将这2005年夏日的、带着阳光和灰尘味道的空气,连同这失而复得的生命和机遇,一同深深地压入肺腑,刻入灵魂。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然后,如同汹涌的潮水被无形的堤坝拦住,渐渐平息。
再睁开眼时,那双年轻眼眸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远超年龄的深沉与平静,如同古井深潭,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蕴藏着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只是那平静的潭水深处,一点名为“野心”和“复仇”的星火,正悄然点燃,炽热无比。
他动作沉稳地弯下腰,将被带倒的木椅扶正,摆回原位。手指拂过粗糙的木质椅背,那真实的触感让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他走到那扇油漆斑驳、窗框有些变形的旧木窗前,伸手用力一推。“吱呀——”一声滞涩的摩擦声响起,午后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瞬间驱散了档案室内的阴郁和沉闷。那阳光带着2005年特有的、尚未被后世工业雾霾和pm2.5过分侵染的纯净与明媚,暖洋洋地洒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窗外,是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感的榆林县委大院景象:几栋建于五六十年代的灰扑扑苏式办公楼,红砖墙面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褪色;楼前花坛里,冬青树被修剪得不算整齐,却也绿意盎然;几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2000和墨绿色捷达轿车停在划定的车位里,那是这个年代县级领导的标准座驾;远处,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机关大楼前的旗杆上迎风招展。偶尔有穿着白衬衫、深色西裤的干部夹着公文包匆匆走过,步履沉稳,表情严肃。大院围墙外,传来小贩隐约的叫卖声和自行车的铃铛声,那是2005年中国县城最普通也最鲜活的生活底色。
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生机勃勃!
李鸣风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熟悉的一切,最终定格在组织部那栋略显陈旧的三层小楼上。干部股……张为民……还有那位此刻尚未谋面,却在未来深刻影响了他早期仕途,甚至可以说是他重生后第一个关键“支点”的人物——县委书记董国云!
前世,他因为最初的青涩和某些阴差阳错,并未能真正进入董国云的视野,错过了这关键的第一步。这一世……
李鸣风微微眯起了眼睛,深邃的瞳孔中,属于经济学高材生的精光与属于重生者的先知灼见开始交织、碰撞、燃烧。他清晰地记得未来几年榆林县乃至苏北省的发展轨迹,记得那些即将发生的重大机遇和潜藏的危机,更记得董国云这个人务实、有魄力、但也极其看重实际能力和政治智慧的特点。
“机会……”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字。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不再是前世那个懵懂茫然的青年,而是一个携带着二十年失败教训和未来二十年先知视角的“怪物”。他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计算机,开始高速运转,筛选着记忆库中一切与榆林、与董国云相关的信息碎片。一个清晰的目标瞬间成型:他必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起点,以最快的速度、最稳妥的方式,走进董国云的视野!
档案室……这个看似清冷、远离权力核心的角落,未尝不能成为他崭露头角的第一个舞台。那些尘封的档案,不仅仅是故纸堆,更是了解榆林县干部结构、历史沿革、矛盾症结的宝贵矿藏!而经济学的专业视角,正是他撬动这块矿藏最锋利的工具。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投向那一排排沉默的绿色档案柜,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他走到最近的一个柜子前,拉开标着“干部任免(1990-2000)”的抽屉,手指拂过厚厚一叠略显陈旧的任免文件。纸张特有的粗糙感传递到指尖,带着历史的尘埃感。他随手抽出一份,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大脑同步调取着前世相关的记忆碎片进行比对、分析。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探进头来,正是干部股股长张为民。他脸上带着一丝程式化的、略显疏离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绿色文件夹。
“小李啊,”张为民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机关里特有的腔调,“档案看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头晕眼花啊?这地方是闷了点,不过熟悉情况嘛,就得从这里开始。”
他顿了顿,目光在李鸣风身上扫了一下,似乎想看看这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被“发配”到这里整理档案的反应。见李鸣风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专注,张为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正好,这里有个小任务。”张为民扬了扬手中的绿色文件夹,“董书记最近在关注全县基层干部队伍结构优化的问题,需要一份近五年全县新招录公务员(包括选调生)的学历、专业、岗位分布以及……嗯,流动情况的简要分析。要求不高,就是基础数据整理和初步归纳。你学经济的,做表格分析应该拿手吧?三天时间,弄个初稿给我看看。”
张为民的语气很随意,仿佛在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确实是股里常有的杂活,通常丢给新人练手。但在李鸣风耳中,这平淡的话语却如同惊雷!
董书记!董国云!
机会,就这样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带着一丝命运的戏谑,递到了他的面前!而且,要求的是“分析”!这正是他重生的最强武器!
李鸣风的心脏再次有力地搏动了一下,但脸上却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属于新人的认真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拘谨。他微微欠身,双手接过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绿色文件夹,声音平稳而清晰:
“好的,张股长。我尽快完成。”
张为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带上了门。
档案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日光灯管的嗡嗡声。李鸣风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夹上。指尖感受到纸张的质感。他轻轻翻开,里面是几页简单的名单表格。
“呼……”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前世二十年的憋屈、不甘、病榻上的冰冷绝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眼底深处,那点名为野心的星火,骤然升腾,化作足以燎原的烈焰!
2005年7月4日,星期一。
李鸣风的重生之路,就在这间弥漫着旧纸气息的档案室里,在接过这份看似平常的“小任务”时,正式拉开了帷幕。这一次,他要鸣响的,是直上青云的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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