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杜文规那几乎是把“鄙视”两个字刻在脸上的轻蔑问话，杜建邦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一缩。
他那原本挺直的脊梁，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压力给压弯了，变得有些佝偻。那双在江城、在鹏城，曾让无数人心惊胆寒的深邃眼眸，此刻却写满了初到大城市的惶恐、不安，以及一丝丝藏不住的、对于未来美好生活的期盼与讨好。
他紧了紧肩上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的带子，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然后，他对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金钱与香水混合味道的“贵亲”，挤出了一个近乎谄媚的、卑微的笑容。
“是，是……我就是李建东。”他的声音不大，带着点乡下人特有的怯懦，普通话也说得磕磕绊绊，远不如杜文规那蹩脚的腔调来得“流利”，“大……大哥，您就是文规少爷吧？我听我爷爷提起过您，说您是人中之龙，年轻有为！”
这一记毫不着痕迹，却又恰到好处的马屁，瞬间拍在了杜文规的痒处。
杜文规的优越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满足。他看着眼前这个土里土气、唯唯诺诺的“穷亲戚”，心中那点因为要来接一个大陆仔而滋生的不耐烦，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君王俯视蝼蚁般的、极致的舒爽。
“算你还有点眼力见。”杜文规收起了捂住鼻子的丝巾，用下巴点了点那辆黑得发亮的宾利车，“上车吧，别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这儿，丢我们杜家的人！”
“欸！好，好！”杜建邦连忙点头哈腰，小跑着跟了过去，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看得杜文规嘴角的讥笑更浓了。
两个如同铁塔般的保镖，用审视的目光扫了杜建邦一眼，其中一个为他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杜建邦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惶恐地，将自己那个破旧的帆布包抱在怀里，生怕弄脏了车里那一看就无比昂贵的真皮座椅。
宾利车如同黑色的闪电，平稳而又迅猛地驶离了启德机场，汇入了香港那川流不息的钢铁洪流之中。
车窗外，是林立的高楼，是闪烁的霓虹，是杜建邦前世早已司空见惯，但此刻却要装出“刘姥姥进大观园”般震惊与艳羡的繁华景象。
“怎么样？没见过吧？”杜文规从后视镜里，欣赏着杜建邦那副“没见过世面”的表情，得意洋洋地开口了，仿佛整个香港的繁华，都是他一手缔造的，“这里是香港！遍地都是黄金！可不是你们大陆那种穷乡僻壤能比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腕，晃了晃那只金光闪闪的劳力士金表：“看到没？劳力士！就我这只表，够你们那种地方的普通人，不吃不喝干一辈子了！”
“是是是，文规少爷您真是太厉害了！”杜建邦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震惊和崇拜的表情，那演技，足以拿下奥斯卡小金人。
“厉害的还在后头呢！”杜文规被夸得浑身舒坦，话匣子彻底打开了，“我们杜家，在香港，那就是天！我爹地，杜氏集团的董事长杜永昌，跺一跺脚，整个港岛的商界都要抖三抖！你这次来，算是投对胎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警告与施舍的意味：“不过，你也别以为，攀上了我们杜家，就能一步登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杜家，不养闲人，更不养废物。”
他从后视镜里，冷冷地瞥了杜建邦一眼：“以后想在杜家讨口饭吃，就得学机灵点，像条狗一样，让你干嘛就干嘛，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听懂了！”杜建邦连连点头，脸上依旧是那副唯唯诺诺的表情，但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不起波澜的冰冷湖面。
狗？
很好。
很快，你就会知道，到底谁才是那条摇尾乞怜的狗。
杜建邦的心中，冰冷的系统界面悄然浮现，他一边扮演着孙子，一边在脑海中，如同最冷静的指挥官，开始调阅“青松”提供的，关于杜永昌和他名下所有产业的详细资料。
这场游戏，从他踏上香港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而他，是唯一的玩家，也是唯一的裁判。
宾利车在繁华的市区里穿行，却丝毫没有开往港岛南区，那片象征着顶级权贵与财富的浅水湾方向。反而是一路向北，驶入了一片越来越嘈杂、越来越破旧的区域。
最终，在一栋布满了蛛网般电线、墙皮剥落、楼道里散发着潮湿霉味的唐楼下，宾利车一个急刹，停了下来。
这里是深水埗，香港最着名的贫民窟之一，龙蛇混杂，罪恶滋生，与刚才车窗外那片光鲜亮丽的金融中心，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下车！”杜文规不耐烦地催促道。
杜建-邦抱着帆布包，有些迷茫地走下车，看着眼前这栋破败的唐楼，脸上露出了“不解”与“失落”。
“文规少爷，我们……不是去杜家大宅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杜家大宅？”杜文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就你？一个从大陆过来打秋风的穷鬼，也配住进浅水湾？你做梦还没睡醒吧？”
他从自己那鳄鱼皮的钱包里，掏出厚厚一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港币，抽出几张最大面额的千元大钞，用一种极具侮辱性的姿势，直接甩在了杜建邦的脸上！
“啪！”
几张轻飘飘的纸币，打在脸上并不疼，但那份羞辱，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子，足以刺穿任何一个正常人的自尊心。
“拿着！”杜文规用手指着杜建邦，下巴抬得高高的，如同在打发一个路边的乞丐，“我爹地，杜氏集团的董事长杜永昌先生，日理万机，没空见你这种小角色。你先在这里住下，等什么时候我爹地心情好了，想起你了，再召见你！”
说完，他仿佛多看杜建邦一眼都觉得恶心，戴上墨镜，钻回车里。
宾利车发出一声咆哮，喷出一股黑色的尾气，扬长而去。
杜建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几张被风吹散的千元大钞，散落在肮脏的地面上，与周围的垃圾、污水混在一起。
他缓缓地，弯下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将那几张沾染着尘土的钞票，一张一张地，仔仔细细地，捡了起来。他用袖子，轻轻擦去上面的污渍，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了自己那破旧的帆布包里。
整个过程，他的头都深深地埋着，仿佛不敢让任何人看到他此刻“屈辱”的表情。那副受尽了凌辱却又不敢有丝毫反抗的“窝囊”样子，让那辆还没开远的宾利车里，传来了一阵杜文规更加畅快、更加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直到那阵笑声，和宾利车的引擎声，彻底消失在街角。
杜建邦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的“屈辱”与“窝囊”？
那是一张冰冷到极致的、毫无感情的面孔。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两团来自地狱的鬼火，在静静地燃烧。
就在此时，他口袋里，一枚伪装成纽扣的微型通讯器，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少爷！”通讯器里，传来了一个压抑着滔天怒火的、苍老的声音。正是早已在香港潜伏下来，负责接应和情报工作的陈伯，“那对畜生！他们怎么敢如此对您！请您下令，我保证，今晚之内，让他们父子俩，连同那辆车，一起沉进维多利亚港，做得干干净净！”
陈伯就在不远处，伪装成一个卖牛杂的小摊贩。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份屈辱，仿佛是施加在他自己身上一样，让他这个忠心耿耿的老仆，气得浑身发抖，几欲暴走。
“不急。”杜建邦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被钱砸在脸上的，根本不是他，“游戏，才刚刚开始。如果这么快就让他们死了，那多没意思。”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如同死神般的微笑。
“陈伯，通知下去。动用我们之前在鹏城‘南风投资’账户里的全部利润，立刻在开曼群岛，注册一家新的离岸投资公司，名字就叫……‘复仇基金’。”
“然后，用这家公司，开始在股市上，给我不计成本地、悄悄地吸纳那些被杜永昌父子这些年故意打压、恶意收购、濒临破产的、所有与杜氏集团有竞争关系的小公司的股票。有多少，吸多少！”
“我要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送一份让他们毕生难忘的……大礼。”
“是！少爷！”电话那头的陈伯，重重地应了一声，那压抑的怒火，瞬间转化为了即将展开猎杀的兴奋与期待。
……
第二天。
杜建邦换上了一身在楼下地摊买的、最普通不过的短袖衬衫，独自一人，坐着叮叮作响的电车，来到了港岛的金融心脏——中环。
他仰头，看着眼前这栋高耸入云、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杜氏集团”总部大厦，眼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他走了进去。
富丽堂皇、冷气充足的大堂里，来来往往的，都是西装革履、步履匆匆的金融精英。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属于这座城市特有的、写满了精明与冷漠的表情。
杜建邦的出现，就像一滴脏水，滴进了一锅清亮的浓汤里，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那身廉价的地摊货，他那有些拘谨的神态，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是一种混杂着好奇、鄙夷和排斥的目光。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前台那位化着精致妆容，说着一口流利英式粤语的小姐，脸上虽然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嫌恶。
“你好，我……我叫李建东，是你们董事长杜永昌先生的亲戚，从大陆来的。我想见见他。”杜建邦依旧扮演着那个老实巴交的乡下青年。
“亲戚？”前台小姐的嘴角，撇出一丝讥讽的弧度，“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杜先生很忙，见客需要提前预约。您有预约吗？”
“我……我没有……”
“没有预约，那就不能见。”前台小姐的笑容彻底消失了，语气变得冰冷而又不耐烦，“这里是公司，不是菜市场，没事的话请你立刻离开，不要影响我们公司形象！”
“可是，我真的是……”
“保安！”前台小姐根本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按下了桌子下的呼叫器。
两个身材高大的保安立刻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杜建-邦的胳膊，就要把他往外拖。
“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我！我真是你们董事长的亲戚！”杜建-邦开始“挣扎”和“呼喊”，那副狼狈的样子，引来了大堂里所有人的驻足和围观，他们脸上都带着看好戏的笑容。
就在这片嘈杂与混乱之中，一个嚣张的声音，从电梯口传了过来。
“哟，这不是我那位从大陆过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吗？怎么，昨晚给你的钱不够花，今天跑到公司来要饭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杜文规在一群高管的簇拥下，众星捧月般地从专属电梯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眼前这一幕，非但没有任何解围的意思，反而像是看到了什么天大的乐子，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他走到杜建邦面前，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他那双沾满灰尘的布鞋，然后转过身，对着大堂里所有围观的员工，用一种无比响亮、无比夸张的声音，大声宣布道：
“大家看清楚了！都给我看清楚了！这个人，就是想攀我们杜家这棵高枝，想一步登天的下场！”
他用手指着被保安架住、满脸“屈辱”与“涨红”的杜建邦，脸上的表情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感。
“我告诉你们，也告诉他！我们杜家的门，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随便便进的！想当凤凰，也得先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哈哈哈哈哈哈！”
他话音刚落，整个富丽堂皇的大堂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
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们，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白领们，此刻都毫不掩饰地，用最刺耳的笑声，尽情地嘲讽着这个不自量力的“大陆仔”，也顺便用这种方式，向他们的少东家，表着忠心。
杜建邦的头，埋得更低了，身体因为“羞愤”，而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场充满了羞辱的闹剧，即将以他被像垃圾一样扔出大门而告终的时候。
“哐当！”一声。
一个正在旁边擦地的清洁工阿姨，似乎是被这边的动静吓到了，手一滑，手中的水桶不小心打翻了，冰凉的污水，正好溅了杜建-邦一裤腿。
“对唔住！对唔住！后生仔！（对不起！对不起！小伙子！）”那个穿着灰色工作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的清洁工阿姨，吓得脸色发白，连忙用手里的拖把，慌乱地去擦地上的水。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嫌恶的嘘声，纷纷后退，生怕被那脏水沾到。
杜文规更是皱起了眉头，厌恶地骂了一句：“没用的老东西！眼瞎了吗！”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嫌恶地避开时，被保安架着的杜建-邦，却挣扎着弯下腰，帮那个手足无措的阿姨，扶起了倒在地上的水桶。
“阿姨，没关系。”他用一种带着浓重乡音的粤语，轻声说道。
那个清洁工阿姨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又欣慰的光芒。
她低下头，继续用拖把擦拭着地上的污水，趁着拖把头从杜建-邦脚边划过的功夫，她的嘴唇微动，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懂的、最纯正的江城家乡话，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语速，飞快地，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
“老太爷……他很想念大陆的亲人。他被杜永昌那个畜生软禁在浅水湾大宅里，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只有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才会被允许，去大屿山的宝莲禅寺上香，说是……祈福。”
杜建邦的身体，猛地一震！
那个清洁工阿姨，在说完这句话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埋头擦着地。
但在她的拖把离开杜建邦脚边的那一瞬间，一张被捏得有些潮湿的、小小的纸条，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入了他的裤兜。
这位清洁工阿姨，竟然是忠于主脉的老仆人！
杜建邦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知道，这才是他反击的真正突破口！也是他唯一的突破口！
被软禁的族长！
这背后，隐藏着惊天的阴谋！
杜建邦的脑子飞速运转，他看了一眼墙上那巨大的电子日历。
今天，是农历的十四。
那么明天，正好是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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