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值休沐，无需早朝。
再过几日，待春日宴事宜处理完毕，便是长达半月的春假。
玉砚刚起身梳洗完毕，便接到宫中内侍传信，说是皇后娘娘召见。
算来已有半月未见母后，玉砚心中亦是想念。他立刻吩咐管家去库房取来那株品相极佳的南海红珊瑚。
这珊瑚颜色鲜红欲滴，形态婀娜，本是前些日子洛宫奕不知从何处寻来，特意送来讨他欢心的。
他虽觉珍贵，但自己留着把玩也是无用，想起母后向来爱美，尤喜鲜亮华贵的饰物，便早早命工匠将其一部分精心打磨制成了一对光泽润透的珊瑚珠耳坠，又用余料镶嵌纯金，打造了几支别致的珠钗。
这本就是他为母后准备的春节贺礼之一。
剩余的边角料虽不多，但弃之可惜。
玉砚沉吟片刻，亲自画了图样，命工匠将那些碎料与一小块上好的白玉相结合，精巧地雕琢成了一对可以合二为一的珊瑚环佩。
环佩造型别致，合拢时便是一朵相依相偎的并蒂莲。
他想起洛宫奕早已将那枚能号令其暗卫的重要玉佩赠予了自己，而自己似乎从未回赠过什么像样的物件。
这并蒂莲环佩，寓意深长，且用料特殊，正好可作为春节之礼赠予他。
将礼物分门别类仔细包好，尤其将给母后的那盒珠宝小心放置，玉砚便乘轿入了宫。
皇后宫中温暖如春，熏香淡淡。
皇后见到儿子，自是欢喜，拉着他上下打量，生怕他在宫外受了委屈。
待玉砚呈上那锦盒，打开一看，那套以罕见红珊瑚制成的首饰在光下流光溢彩，华美非常。
皇后顿时眼前一亮，拿起那对耳坠细看，眼中满是惊喜与感动。
她只有玉砚这一个儿子，时刻牵挂，暗中不知给了多少庇护与支持，为他悄悄拉拢朝臣，但心中总觉亏欠。
如今见儿子如此孝顺，记得自己的喜好，送来这般合心意的珍贵礼物，不由得眼眶微热。
“砚儿有心了，母后很喜欢。”皇后拿着耳坠，爱不释手，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仔细端详着那珊瑚的成色，略带讶异地道：
“这珊瑚的料子……母后记得，去岁南疆小国进贡了一株品相极佳的南海红珊瑚，举世罕见，全大吾恐怕仅此一株。你父皇后来……似乎是赏赐给了洛将军了？”她抬眼看向玉砚，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怎会到了你手中？你与洛将军的交情……竟好到如此地步了？”
玉砚心中猛地一咯噔！
他千算万算，竟忘了这珊瑚的来源母后可能知晓！
顿时乱了阵脚，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眼神都有些飘忽起来。
他强作镇定，大脑飞速运转，磕磕巴巴地解释道：
“母、母后误会了……是儿臣……儿臣听闻洛将军得了此物，便……便花了百两黄金，从他手中购得的。”话一出口，他便觉不妥，百两黄金虽巨，但对比这无价之宝，显得如此可笑。
果然，皇后闻言，柳眉微蹙，疑惑更深：
“百两黄金？洛将军……似乎并非贪恋金银俗物之人，怎会肯以此价售卖？”她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了解的，这般说辞实在牵强。
玉砚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声音都不自觉低了几分：
“将军……将军确实不缺钱财。是儿臣……儿臣说购此物是为了打造首饰献给母后，以表孝心……将军听闻是献给母后的，感念儿臣一片孝心，便……便大方割爱了，并未收取多少银钱……”
他越说越心虚，几乎不敢看皇后的眼睛。
皇后凝视他片刻，见他耳根都红了，只当他是因撒谎而不自在，虽觉得洛宫奕此举未免过于“大方”，但想着或许是对方看在皇家颜面上有意交好，又见儿子一片孝心，终究不忍再深究，便缓缓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原来如此。洛将军倒是有心了。也难为你惦记着母后。”
她将礼物小心收好，转而热情地拉着玉砚用膳：
“快来，知道你在寺中惯了素食，母后近日也学着做了几道素斋，你尝尝味道如何。”桌上果然摆满了各式精致的素食菜肴，可见皇后用心。
玉砚暗暗松了口气，背后却已惊出一层薄汗，心道日后行事须得更加谨慎才行，险些在母后面前露了馅。
他依言坐下，陪着母后用膳，心中却仍在为方才的惊险而怦怦直跳。
玉砚刚因礼物之事蒙混过关，暗自松了口气，拿起银箸准备品尝母后精心准备的素斋，却听得皇后话锋一转，又绕到了那个让他头皮发麻的话题上。
“砚儿，”皇后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过了年，你便十九了，也不算小了。你两位皇兄都已定了亲事，只等年后完婚。你呢？心中可有了心仪的姑娘？若是有了，不论家世如何，只要品性端正，母后都可为你做主。”
玉砚一口菜差点噎在喉咙里，呛得他连连咳嗽，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他慌忙放下筷子，摆手道：
“母、母后！儿臣……儿臣年纪尚轻，如今只想着一心建功立业，为父皇与母后分忧，实在……实在无暇分心去想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皇后看着他这副慌乱模样，却是了然一笑，仿佛早已看穿他的小心思。
她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语重心长道：
“傻孩子，朝中事务要紧，人情走动也需维系，像洛将军那般位高权重、值得倚重之人，自然要好生结交。但这成家立业，亦是人生大事，耽误不得。”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玉砚那试图用衣领遮掩、却依旧若隐若现的脖颈，压低了些声音。
“母后听闻……你前几日，似乎……已有了一位亲近的姑娘？你父皇下朝后同我说，你颈上的痕迹……可不似作伪呀。”
玉砚只觉得“轰”的一声，全身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脸上烫得能煎鸡蛋！他简直想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他内心疯狂呐喊：
母亲！
那根本不是姑娘！
就是您让我好好结交的那位“值得倚重”的洛大将军干的好事！
可这话他如何敢说出口？只能支支吾吾，眼神飘忽，声音细若蚊蚋：
“母后……您、您误会了……那不是……不是女子……是儿臣前几日试穿新制的粗布骑射服，衣领粗糙，摩擦……摩擦所致……”这借口蹩脚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皇后看着儿子红透的耳根和闪烁的眼神，心中自是半点不信。
她这儿子单纯，撒谎时的小动作她一眼便能看穿。但她并未立刻戳破，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语气依旧慈爱：
“好好好，是母后多心了。砚儿不必感到为难，你虽自幼长在寺庙，但既已还俗，便是寻常男子，即便有了心仪之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不再追问，转而夹了一筷子清爽的素炒三丝放到玉砚碗中，说回了正题：
“今日唤你进宫，倒不全为这些琐事。你揽下春日宴这桩差事，母后知道你必是尽心尽力，无论是宴席布置还是菜式安排，想必都耗费心神。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看你的笑话。”
玉砚闻言，神色一正，点了点头。
这其中的压力，他自然清楚。
皇后见状，温声道：
“母后宫里有几个伺候多年的老嬷嬷，最是通晓宫中规矩、宴会礼仪和人情往来，办事极为稳妥得力。今日你便将她二人带出宫去，让她们从旁协助你。有她们帮衬，各类琐事必能安排得妥帖周全，你也好多省些心力。”
玉砚一听，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母后总是这般，默默地为他想好一切，在他需要时悄然伸出援手。
他放下筷子，郑重道：
“儿臣多谢母后！有母后身边的能人相助，儿臣定不负所望，必将春日宴办得圆满。”
皇后慈爱地笑了，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眼中满是骄傲与疼爱：
“我的砚儿自然是最能干的。等忙过这阵子，春日宴罢了，我们一家人去京郊的皇庄别院住些时日，松快松快。母后要好好陪陪你，享享天伦之乐。”
玉砚心中感动，重重点头：
“好，儿臣都听母后的。”
用罢午膳，皇后又拉着玉砚说了许久体己话。殿内暖意融融，熏香袅袅，气氛温馨。
“你父皇近日政务繁忙，抽不开身，今日便不能来陪我们用膳了。待下次得了空，我们一家人再好好聚聚。”皇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玉砚乖巧地应了声“是”，起身为母后重新沏了热茶，又绕到身后，力道适中地为母亲捶起腿来，动作细致温柔。
皇后享受着儿子的孝心，状似无意地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只是这次说得更为具体：
“说起来，春日宴可是个好机会。届时京中世家大族的适龄小姐们大多会出席，个个都是精心打扮过的。砚儿你正好可以趁机多认识几位，瞧瞧有没有合眼缘的。比如太傅家的嫡孙女，性子温婉，书画一绝；还有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活泼伶俐，骑射功夫听说比男子还强些……”
玉砚听着母后如数家珍般地介绍各家贵女，在这温暖的殿内，竟觉得后背隐隐冒汗，仿佛又回到了方才被追问“痕迹”时的窘迫。
他几乎能想象出，若是让洛宫奕知道他被母后催着去宴会上“相看”姑娘，那人会醋成什么样子，怕是真要闹出点动静来。
可他面上不敢显露分毫，今日已露了太多破绽，唯恐母后起疑，只得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声音都有些发干：
“儿臣……谨遵母亲吩咐。届时……会多多留意的。”他顿了顿，又赶紧补充一句，试图淡化此事，“不过儿子年纪尚轻，眼下还是当以正事为重。”
皇后见他答应得乖巧，并未再推三阻四，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心中早已有了几个人选，皆是家世清白、容貌出众、才情兼备的贵女，私下里也看过画像，甚至寻由头召入宫中见过，觉得与自家儿子甚是相配。
她只盼着能早日为儿子定下良缘，也好早早抱上孙儿，享天伦之乐。
又闲话了一阵，眼见宫门宵禁在即，玉砚才起身告辞。
皇后依依不舍，又特意点了四五位看起来颇为干练的嬷嬷，让玉砚带回府中协助筹备春日宴。
玉砚恭敬领命，并未细看。这几位嬷嬷中，大多确是经验丰富的年长女官，但其中似乎混着两位格外年轻的女子，容貌清秀，举止仪态也与寻常宫人略有不同。
玉砚只当是母后宫中新提拔上来的得力助手，年纪轻轻便如此受重用，并未多想。
他全然不知，那两位“年轻嬷嬷”，正是皇后精心为他挑选的、预备在春日宴上让他“多多留意”的未来王妃候选人之一。
皇后此举，可谓用心良苦，既给了儿子帮手，又创造了让他与心仪人选提前接触的机会。
玉砚领着人，谢恩出宫，心中还盘算着如何应对洛宫奕那头醋海生波的猛兽，以及对春日宴的各项安排，丝毫未察觉母后这悄无声息布下的“桃花局”。
要说玉砚天生便是个断袖，似乎也并非如此，只不过所爱之人恰好是男子罢了。
若他当年下山之初，遇到的不是洛宫奕这般强势闯入他生命、又以万般柔情织就情网的人，或许他也会如这世间大多数男子一般，按部就班地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生儿育女，过着看似圆满却未必深知情味的人生。
然而，命运偏偏让他遇见了洛宫奕。
那人如山岳般可靠，又如烈火般炽热，不容拒绝地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们之间经历了试探、纠缠、磨合，直至如今的如胶似漆、恩爱不移。
这份感情早已深植骨髓，难以割舍。
既已尝过这般灵魂相契、身心交融的滋味，他又如何还能对寻常女子生出那般心思？
即便日后父皇母后施加压力，以江山子嗣为由逼迫他娶妻，他也绝不会应允。
那不仅是辜负了洛宫奕，更是对那位无辜女子的极大不公与残忍耽误。
试想，若哪位女子得知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心之所系、身之所依皆是另一位男子，又该是何等绝望与恶心？
将这世上不能容于阳光下的关系，强加于一个渴望寻常幸福的女子身上，他做不出此等卑劣之事。
他深知，当下世道，对他们这般关系视若洪水猛兽，难以容忍。
即便是早期的他，未曾动情之前，恐怕也无法理解两个男子之间竟能产生如此深刻的情感羁绊。
然而，此刻的他，心中却悄然萌生了一个模糊却坚定的念头：
若有朝一日，他手中能握有改变这世道的力量，他定要尝试着去松动那些根深蒂固的枷锁。或许无法一蹴而就，但他愿尽力让这片皇天之下，如他与洛宫奕一般，真心相待却囿于世俗樊笼的人们，能活得更容易些，更自在些，或许……也能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
这念头如同雪地里的微光，虽微弱，却在他心中静静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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