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商队果真准时来到客栈中用早食,为首的那位,一身暗色红衣便装,长发高束,模样清秀飒爽,是名女子,复姓慕容。
葛同见着她忙凑上前,笑着替她打点好同行人吃食,将圭玉两人要去熵留之事详细告知。
慕容奚面无表情听他念叨完,正好见着他口中说的那两人往这边来。
这两人模样……
慕容奚的目光游离,最后落于那少女身上,瞧了好一会儿,轻啧声,“当真是要我送人去?不是将人卖与我了?”
“如此好颜色,便是给我都舍不得卖去做银奴,去熵留作甚?”
“葛同,你不若再考虑考虑?”
她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毫不避讳旁人。
葛同面露急色,生怕她这话被圭玉他们听见,只好开口安抚着,“慕容商主,这,这话可不能乱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袋银钱,依依不舍地塞与她,“你看这……这可能行?”
慕容奚瞥了他一眼,拍了拍手,朝旁人说道,“吃完了没?要走了。”
话毕,她手指轻勾,将那袋钱顺了走,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
葛同虽心疼自己的银钱,却也知晓,这事算是成了。
又转身回去同圭玉他们说。
圭玉与谢廊无上了商队末尾的一辆马车,那些人对此种事已见怪不怪,毕竟这路不知走了多少次,时而总有人想搭车前去熵留。
他们只顾做好自己的事,听从商主指令便是。
只是见他们二人模样出众,忍不住偷看多几眼,被慕容抓了个正着,好一顿敲打脑袋。
好歹给了钱便是客,岂能如此无礼?简直败坏他们商队的名声!
马车样式简小,自不如王府中的,行进起来也颠簸许多。
圭玉倒没觉着有什么,却怕谢廊无坐不惯。
他模样娇贵,实是难养,而她现如今一穷二白,难不成要去抢劫旁人?
被精怪们瞧见岂不丢人?
圭玉坐在一旁撑着脑袋纠结着,目光停留在面前人身上,盯着他发着呆。
谢廊无默了默,终是未说什么,任由她盯着。
车窗处传来敲击声,她回过神,往前看去,见那车帷被掀开一个小角,露出一张调笑的脸。
圭玉眨了眨眼,被她勾着往前去了。
见她离开,谢廊无蹙眉,冷淡的目光落于那人身上。
慕容奚挑衅地挑了挑眉,见着圭玉出来,又摆出一张和煦笑脸,松开扯着车帷的手。
圭玉同她一块坐于车舆前,马车颠簸得便更加明显。
她晃了晃,被她顺手按住才坐稳了些。
慕容奚身形很高,长腿屈起,极为洒脱,不似她坐那儿便只能晃着腿,越发显得她矮小。
见她的目光于自己身上打转许久,慕容奚笑了笑,逗着她道,“看什么呢?”
圭玉实诚道,“你如何长得这样高大?可有什么诀窍?”
慕容奚挑眉,上下打量着她,极有兴味地开口,“虽说你年纪确实小,但也……的确矮小了一些。”
圭玉心下一咯噔,此人说话好不给面子!
她年纪可不小,矮小确是事实。
“听葛同说,里边那位是你兄长?”
圭玉眸色忽闪,点了点头,摆出一副乖巧天真模样,应声道,“是。”
慕容奚别开视线,慵懒地靠在一旁,随口道,“可是他待你不好?吃不好穿不暖,便养成这副娇小孱弱样子。”
“……?”圭玉歪了歪头看她,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她说错了,应是她养着阿容才对。
见她不语,慕容奚勾唇笑笑,朝她伸手,摆了个五,“五十两,如何?考虑考虑?”
圭玉茫然,不知她说的究竟是什么。
慕容奚咬了咬牙,却觉着她在抬价,放下手,靠近她一些,好声好气又问道,“瞧你们模样,不是亲兄妹吧?”
“为何如此说?”圭玉疑惑抬眼。
“啧。”慕容奚皱了皱眉,小声嘀咕着,“难不成真是亲兄妹,瞧着如何都不像啊。”
“既是亲的,那我加十两,这样可行了?”
“……”圭玉总算听懂她话中含义,眯了眯眼,惊讶道,“你要买他?”
见她开窍,慕容奚屈指捏了捏她的脸,又好声哄道,“姑娘,此人瞧着病殃殃的,如何能同你好?没半点用处,带在身旁也不过累赘。”
“不如卖给我,你不是要去熵留么?那边银奴许多,长得皆十分好看,性格也乖顺,不少人买来作男宠用,很是懂如何伺候人,我到时候坐庄给你多寻几个好好挑挑,怎么样?”
“哦?”圭玉朝她眨了眨眼,轻笑出声,语气惊疑,“说来确实合算。”
听她这样说,慕容奚自觉得这桩买卖算是定下了,谁知还未高兴多久,便又见她开口。
“可是五十两是不是太少了些?好歹兄长他模样好看,我未见过类似的,十分稀罕喜欢。”
“若要买他,仅出这点……”圭玉弯眼笑了笑,满脸天真狡黠,“可不太够。”
这姑娘瞧着好糊弄,竟是要同她杀价!
慕容奚眯了眯眼,还想说什么,突感马车颠簸晃了晃,车内传来一阵清脆瓷裂声。
身侧少女回过头,迅速钻了进去,独留她一人在舆前。
“……”慕容奚失笑出声,盘算起不知里边那位做不做买卖。
将这姑娘卖给她也行啊。
她不挑的。
﹉
回到车内,入目便是碎裂的茶盏。
圭玉慌忙抬眼看去,便见谢廊无静坐于一旁,茶水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滑落,沾湿的手侧碰出一道红痕。
他的手指皙白好看,再看那廉价白瓷杯盏,圭玉皱了皱眉,忽生出些不满来。
若非不得已,她真不愿见他于此吃苦,拎回去好好养着也不至于今日碰着一处,明日磕着一块。
待圭玉走近,他已擦干手,神色平静,等着她开口。
“路上颠簸,可有受伤?”她并未瞧出他神色有异,开口问道。
“并无。”谢廊无别开视线,未再看她,“只是忧心师父又随人跑远了,不记得回来。”
她能去哪?
圭玉蹙眉,还欲说些什么,又怕他问起方才她同人说起的那些话,听了又要不高兴。
她干脆往角落缩了缩,离他远些,随口扯道,“阿容若身体不适,要同我说。”
他中着毒,又折腾这几日,脸色瞧着实是不算好,在她眼里便要更严重些,比往常娇气难养许多。
将她的动作皆看在眼里,谢廊无的神色更冷,未应声。
过了好一会儿,室内寂静许久。
圭玉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一路上密林许多,未见到什么人烟。
好在这商队似乎对路很是熟悉,一路未停歇,偶尔聚在一起交耳说些闲话,倒也融洽。
圭玉听不着他们说话,便又百无聊赖地凑回谢廊无身边,扯扯这里,拉拉那里,同他说话。
谁知同他说了几句也不见应上一句。
真是让鬼生气!
偏偏又忧心他是身体不适,加之路途颠簸才如此,圭玉便忍着未对他生气。
一路满目怨气盯着他,盯得久了,未见他生出些良心说些哄人道歉的话,反而眼睛先酸了去。
她撑着脸,脑袋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困意刚涌上来,便见他往这边看,正好同他对上视线。
她有意坐得远些,此时想去扯他都做不到。
圭玉想了想,开口问道,“先前阿容说,若于上京有事便可问你,此事还算数?”
他点头,冷淡应声,“自然。”
会说话便好,若再这样待下去,她是如何也坐不住的。
她思忖片刻,又开口道,“那阿容可知晓太子宋鹤顷之事?”
谢廊无的目光于她脸上停留片刻,“圭玉想知道什么?”
“先前公主设宴,虞姑娘遇刺,太子对此事极为重视。”
“此事本与朝辞无关,却在祭祀当日听及王府中人言,走水混乱时于其中寻得一把匕首,同险些伤及虞姑娘的那把十分相似。”
她并无隐瞒,想到什么便说出口,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
实则她也觉得有些古怪,祭祀那日王府中走水,偏偏他却不在。
而那怨鬼又化作他的模样,欲害谢瑜。
这些他全然不知晓吗?
她虽不想将这些事同他牵扯起来,却实在难以说服自己。
正如蔺如涯所说,谢廊无并不愚昧,相反他十分聪明,甚至有些过了头。
他才在她离开平川时一而再叮嘱她,叫她莫要乱牵因果。
听及她的话,谢廊无的神色未变,语气平静无波澜,“师父想说……此事分明错漏百出,为何太子会信,可对?”
圭玉乖巧点头。
谢廊无默了默,缓声道,“当今皇帝同皇后乃发妻,在他尚为太子时,便有了宋鹤顷。”
他话中平淡,直接提及太子名讳时,也尚如此,毫无为人臣该有的敬意。
“宋鹤顷自幼便为储君,由蔺太傅亲自教导,他非庸人,诸事都要做好,平日行事习学,皆叫太傅挑不出错处。”
“皇帝与皇后待他十分宽厚仁慈,要求却并不严苛,同对待虞听晚之事上,全然不同,圭玉可猜猜其中原因。”
圭玉皱眉,她先前见着宋鹤顷之时,只觉得他浑身戾气,确有储君的姿态,却实是瞧不出什么旁的。
听阿容这样说,倒像是他应当是个起码表面功夫做足了的太子才是。
怎么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她试探着说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她见他倒了杯茶水,清咳一声,许是一下子说话太多,气息便急促了些。
她坐在这里同他隔得有些远,他垂眸,她便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她眨了眨眼,想凑近些,却又念及他方才的冷淡疏离,不肯先低头。
谢廊无放下茶盏,并未看她,继续道,“并无变故,储君之位不会变。”
“只是……太子如今三十有二,皇帝身体康健,按照常人来言,他的子嗣许是都到了能担储君之位的年纪了。”
他的眸光忽闪,徒留一片讽刺冷意。
圭玉愣了愣,呆滞着接话道,“可是虞听晚不是要做那太子妃么?我未曾在东宫见着旁人。”
莫说太子妃了,连侧妃侍妾都不曾见着。
因而她并未考虑过宋鹤顷的年纪,还以为他不过成亲晚些。
若真已过而立,怎的也不可能只留虞听晚一人在东宫才对。
谢廊无轻笑出声,声音薄冷,“先前的确有,只是一场疫病下来,整个东宫内外便换了个遍。”
“皇帝忧心宋鹤顷因病伤身,便要他下江南疗养身体,以免上京中晦气冲撞。”
“待他再回来,东宫内便只余虞姑娘一人了。”
“师父可猜出了其中用意?”
圭玉皱着脸,左思右想也转不过来,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盯着她许久,微启唇,却什么也未说。
圭玉歪了歪头,疑惑看他。
却听见他缓慢开口道,“妄议储君,此乃死罪。”
她不在意地接话道,“此处便只余你我二人,阿容无需忧心。”
“是么?”
谢廊无神色冷淡,“我若低声些,你可能够听见?可又能保证外边人不曾听见?”
圭玉皱起眉,不懂他的意思。
谢廊无的语气更冷,已无耐心,“圭玉,我在何处?”
“就在这里。”
“那你又在何处?”
她约莫算了下两个人的距离,刚欲开口应声,却已知晓他的意思。
她不太情愿地往他那处靠去。
马车颠簸,她一时未稳住,便摔向前。
熟悉的清冷气息一拥而上,将她席裹住,她下意识便要挣扎。
谢廊无将她抱住,按在自己的怀中,手停留在她的脸侧,贴了贴,温热得很。
他被晾在一旁冷清得很,她却只知道问旁人的事,话若不说重些,是绝不可能主动些的。
她挣扎得厉害,他又咳了一声,皱起眉,脸色白了许多,低声道,“莫要乱动了。”
圭玉于他怀中抬眼看他,气得呲了呲牙。
谢廊无于她耳侧蹭了蹭,叹了口气,温声道,“好了,还听不听?”
“自然要听。”
“皇帝身体康健,至少这二十年内不可能让位,他虽怜爱宋鹤顷,却难免猜忌于他。”
他的气息很轻,手蹭过她的耳尖,替她理好乱了的发,“先前的太子妃一众人出事,这让他于现下年纪既无子嗣留下,免了皇帝另外培养新君的打算,同时也叫他多得了些怜爱与关注。”
“储君之位轻易不会变,但若是一辈子便只是储君呢?那也形同虚设。
宋鹤顷便是认清了此事,待从江南回来后,性情变化许多,行事乖张不同以往。”
他的指尖冰冷,蹭过让她生出些古怪的感觉来,圭玉躲了躲,未能躲过,便只好忍着些。
她思忖半晌,又开口道,“既如此……他又为何在虞听晚身上处处触及皇帝逆鳞?”
“师父可要猜一猜?”他捏了捏她的脸,轻笑了笑。
“又猜?”圭玉沮丧地垂下脑袋,不肯再应话。
“若此生当真便只能如此……与其同一个不爱之人留下子嗣,日后登得那个位置。倒不如……抓紧自己喜欢的。”
圭玉茫然一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的意思是……宋鹤顷对虞听晚当真是真心?
他那样狠心,从前的太子妃,或许还有子嗣,可能皆死于他手。
而今却在说……真心?
“你不信?”
圭玉摇了摇头,她实是想不通这些人是如何想的,人较之精怪实在要复杂许多。
“若宋鹤顷并非蠢人,又怎会轻易便相信一把凭空出现在王府中的匕首,便认定谢朝辞是凶手?”
“他怎会信?”许是又提及旁人,谢廊无眼中温色皆散,“不过是借此寻个由头让人替他来熵留寻药罢了。”
“他早知皇帝不可能救虞听晚,便要做另手打算。”
“不管那正好被牵扯进来的是谢朝辞,又或是什么人,只要有用便好。”
话已说完,圭玉还鼓着脸不知道在发着什么呆。
他已十分不满,低下头便同她贴得极近,眼睫都要撞在一起。
圭玉这才回神,察觉他们如此距离是多么不妥,挣扎着便要走。
谢廊无抓着她的手,保持动作未变,眼中神色已阴沉许多,“你先前同那人聊了什么?”
圭玉怔然,许是心虚,又或许是什么别的,脸侧红了一片。
她气恼地便要去扯开他。
谢廊无知晓她的脾气,若再如此,她定要强行推开他,不肯再靠近。
他垂眸看她,语气已轻缓温和许多,“你若在我身边,问我什么,我皆会应。”
“先前我问师父的,你可有考虑清楚?”
他的气息太近,叫圭玉一时之间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便接话,“考虑什么?”
谢廊无蹙眉,低头亲了亲她,不过蜻蜓点水,一触而过。
“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圭玉还有何不明白,这两日相处下来,同先前并无太大不同,她便骗自己,许是那日醉酒之事不过幻梦,过去了便过去了。
阿容还是那个阿容。
可如今又扯到明面上,她呆滞片刻,已彻底失了声,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敢将她逼得太紧,谢廊无轻抱住她,轻声安抚着,“师父当然可以慢慢想,只不过……”
“偶尔也需得哄哄我才是。”
他再有耐心,她也得时常给他留些念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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