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清晨，天空澄澈如洗，是暴雨过后难得的好天气。
南风温和，吹动着苏亦承略显凌乱的发梢，也吹动着陆文生心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离愁。
那辆沾满泥泞的越野车已经清洗干净，停在村口。
一些得知消息的村民自发前来送行，老陈叔、毛豆都在其中。
他们提着自家攒下的鸡蛋、新摘的蔬菜，不住地往车里塞。
“苏导演，路上小心啊！”
“亦承哥，有空常回来看看！”
“这点东西带着，路上吃……”
苏亦承看着这些质朴而真诚的面孔，心中暖流涌动，又夹杂着酸涩。
他一一谢过，目光却始终离不开站在人群稍后位置的陆文生。
陆文生今天穿回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扣子依旧扣得一丝不苟，左臂还吊在胸前。
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苏亦承，眼神沉静，像一口深井，将所有的情绪都妥帖地收敛在深处。
苏亦承穿过人群，走到他面前。
“我走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
“嗯。”陆文生点头，声音平稳，“到了……来个信。”
“好。”苏亦承应道。
他深深地看了陆文生一眼，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动作——
他伸出手，不是握手，而是轻轻整理了一下陆文生原本就很平整的衬衫领口，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拂去一丝并不存在的灰尘。
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陆文生的脖颈皮肤，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栗。
这个动作，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分寸，带着一种亲昵的、属于伴侣之间的熟稔。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下。
村民们有些讶异，但看着苏亦承坦然的神情和陆文生微微泛红的耳根，似乎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妥。
也许城里的知识分子，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不一样吧。
只有陆文生知道，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包含了多少未尽的言语和承诺。
“照顾好自己，按时换药。”苏亦承低声叮嘱，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你也是。”陆文生抬眼看他，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亦承最终松开了手，转身，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室。
他发动汽车，降下车窗，最后朝众人挥了挥手，目光在陆文生脸上停留了最长的时间。
车子缓缓启动，驶上了那条刚刚打通、依旧坑洼不平的土路，扬起淡淡的尘土。
陆文生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那辆车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最终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胸口那块地方，仿佛随着车子的远去，又被掏空了一些。
但他摸了摸刚才被苏亦承指尖碰过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温热的触感，又让他的心奇异地安定下来。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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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亦承离开后，金饰村的重建步伐并未放缓。
陆文生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进去，仿佛只有忙碌，才能冲淡那份刻骨的思念。
他手臂的伤势恢复得越来越好，已经能参与一些轻体力的指导工作。
他走在田埂上，看着绿油油的秧苗在阳光下舒展；他站在逐渐成形的堤坝上，感受着脚下夯土的坚实；他看着一栋栋新房立起框架，听着村民们充满希望的笑语。
村庄在复苏，如同被南风唤醒的草木，焕发着顽强的生命力。
偶尔，他会在夜深人静时，拿出苏亦承留下的那张照片，看着背后那行“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嘴角会不自觉地泛起温柔的弧度。
苏亦承抵达海城后，果然如约发来了报平安的短信。
之后，联系变得断断续续。
陆文生知道他在忙，从不主动打扰，只是将他偶尔发来的、关于电影后期进展的只言片语，反复地看。
这天，陆文生正在和新来的驻村干部商量引进晚稻新品种的事情，毛豆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手里举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文生哥，文生哥！你的信，从海城寄来的。还是啥……特快专递。”
海城？特快？
陆文生心中一动，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拆开来，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叠洗出来的照片。
他一张张翻看。
第一张，是他在打谷场上，半靠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却强打着精神与老陈叔说话的侧影。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鬓角。
第二张，是他站在初现雏形的堤坝上，指着前方，正在对毛豆他们说着什么，眼神专注而坚定。
第三张，是深夜，他在台灯下核对清单，眉头微蹙，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第四张，是他睡着时，眉头依旧习惯性蹙起的样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
全是他在灾后重建期间，被苏亦承用镜头捕捉下来的瞬间。
有疲惫，有坚毅，有专注，有脆弱……每一个他，都被那双深情的眼睛，仔细地收藏了起来。
照片的最后，夹着一张便签，上面是苏亦承熟悉的、瘦硬的字迹：
“胶片冲印，方觉真实可触。见你安好，如见青山。电影终剪已完成，取名《归途》。等我归来，与你同看。——亦承”
陆文生拿着那叠照片，指尖微微颤抖。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在各种状态下被记录下来的自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了眼眶。
原来，在苏亦承的镜头里，他不仅仅是金饰村的书记，不仅仅是一个守护者。
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疲惫也会脆弱的人。
而这个人，被苏亦承如此珍而重之地、深深地爱着。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阳光正好，南风吹拂着已经郁郁葱葱的稻田，带来蓬勃的生机。
归途。
他知道，苏亦承的归途，在这里。
而他的等待，也终于有了确切的回响。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仿佛揣着了一整个世界的温暖和力量。
重建仍在继续，生活也在继续。
而爱，是这废墟之上，最坚韧不屈的旗帜，在南风中，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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