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深的生活轨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扳动，彻底转向。
他开始严格地遵循“昼伏夜出”的模式。他在网上购买了加厚的遮光窗帘，将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变成了一个近乎永夜的巢穴。白天，当这座城市在阳光下苏醒、喧嚣时，他拉紧窗帘，在昏暗与寂静中沉睡。起初，生物钟的颠倒带来些许不适，但很快，身体便诚实地拥抱了这种改变。在黑暗的包裹中，那些因光线而引起的烦躁和针刺感消失了，他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仿佛黑暗才是他真正的滋养。
傍晚六点，当夕阳的余晖即将燃尽，他才自然醒来。房间内一片漆黑，他却感到一种心安理得的宁静。起床，用冷水洗漱，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他的饮食也彻底改变，冰箱里塞满了各种冷食、冰镇饮料和水果，对热食的兴趣越来越淡。
晚上七点，他准时出门。城市的夜晚华灯初上，对他来说，工作才刚刚开始。他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在庞大的骑手群里争抢那些寥寥无几的优质订单。他的手机仿佛连接着某个专属的“暗网”通道，推送来的订单总是那么恰到好处——配送费高昂，路线优化到极致，取餐和送餐地点往往相隔不远，甚至就在同一栋写字楼或高级公寓的不同楼层。
他穿梭于灯火通明的商业区、静谧的高档住宅区，效率高得惊人。那些在白天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体力的长距离订单，在夜晚的“好运”加持下，变得轻松而利润丰厚。他的收入曲线依旧保持着令人艳羡的陡峭坡度。账户里不断增长的数字，像是一剂强效的麻醉药，持续麻痹着他对自身异变的警觉。
他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状态。夜晚的城市褪去了白日的浮躁，多了一份沉静。他骑着车，穿行在光影交织的街道，凉风拂面，不再有阳光下的灼痛与不适。他感觉自己像一条潜入深海的鱼，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水压和温度。那些曾经让他恐惧的“特殊订单”所带来的身体变化，此刻似乎成了他适应这种“高效”生活模式的代价，一种……可以接受的代价。
这天夜里，十一点左右。他刚完成一单从知名日料店到附近五星级酒店的外卖，配送费几乎抵得上平时辛苦跑两个小时。心情不错的他，将车停在酒店附近的一个街心公园旁，准备稍作休息，享受一下夜晚的凉风。
公园里的灯光昏暗，树影婆娑，偶尔有夜跑的人经过。他坐在花坛边缘，刚拧开一瓶冰镇矿泉水，手机响了。不是那标志性的、令人心悸的猩红强制派单，而是正常的、可供抢单的推送提示音。
他随手点开。
【订单推送：城东批发市场至城西物流园。配送费：25元。备注：生鲜食品，需尽快送达。】
陈见深看着屏幕，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
城东到城西，横跨几乎整个市区，这个时间点过去，路上虽然不堵，但距离摆在那里，来回至少要一个半小时。二十五块钱？如果是半个月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抢下，这在他过去的订单里已经算是不错的收入。
但现在……
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心里嗤笑了一声。跑这么远，才二十五块？这和他刚刚轻松入账的那单相比，性价比低得可怜。而且，批发市场和物流园，那都是人员嘈杂、环境混乱的地方，与他近来习惯的安静、高效、高价值的夜间配送模式格格不入。
他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那个绿色的“抢单”按钮此刻显得毫无吸引力。他甚至没有过多犹豫，指尖落下，不是点击抢单，而是直接向左滑动，干脆利落地选择了“忽略”。
动作做完，他自己都微微愣了一下。
如此自然地拒绝一个正常的、能赚钱的订单，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过去的他，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可能增加流水的机会，哪怕再辛苦，再微薄。生存的压力曾是他唯一的驱动力。
而现在，那种紧迫感似乎消失了。他被这些“暗网订单”养刁了胃口，习惯了轻松获取高额回报。对于这种需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回报却相对较低的“普通”工作，他竟产生了一种……不屑一顾的情绪。
一种微妙的、扭曲的优越感，混杂着对自身处境的麻木，悄然滋生。他不再是那个在温饱线上挣扎、什么单都接的底层骑手了。他有更“好”、更“高效”的渠道。至于这渠道背后是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去深想。
他关掉推送界面，喝了一口冰水，清凉感顺着喉咙滑下。他抬头看着被城市霓虹映照得泛红的夜空，心里一片平静，甚至带着点掌控节奏的惬意。他享受这种能够“选择”的错觉，尽管他知道，真正无法拒绝的，是那些不知何时会突然跳出来的猩红订单。
休息够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另一个短途高价值的订单推送，目的地是他熟悉的那个高档公寓区。
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扯动了一下，像是确认了什么。迅速点击“抢单”，成功接单。
跨上电动车，拧动电门，车身轻快地汇入夜色的车流。他向着下一个能轻松赚取丰厚报酬的地点驶去，将那个被他拒绝的、需要跨越半座城市的二十五元订单，彻底抛在了脑后。
在他的认知里，那已经是一种“落后”的、不值得投入的谋生方式。他却未曾察觉，当他开始习惯性拒绝来自“正常”世界的召唤时，他与那个世界的纽带，也正在被他自己，一根根地、悄然剪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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