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声，由远及近。
这声响里没金戈铁马的肃杀，倒有种穿透风沙的，老旧又顽固的劲儿。
青禾镇东面的土坡上，夏青禾背着手站着，衣角被北境的风吹得扑扑作响。
她身后，夏云峥一脸凝重，潘律的眼神则透着精明。
再远点，镇子砖墙上，能模糊看到新兵们紧张戒备的影子。
没一会儿，那支商队的轮廓就清楚了。
没旗子，也没统一的衣裳。上百号精壮汉子，闷不吭声的跟着驼队，眼神跟刀子似的，腰里的弯刀跟身上的皮甲都磨得旧了。
一看就是支练家子组成的武装商队。
队伍最前头，一个女人骑着匹神气的白骆驼，特别扎眼。
她一身方便活动的深红胡服，身段好看，脸上蒙了层薄纱，就露出一双活泛的眼睛，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她。
“看这阵仗，八成是苏玉娘了。”潘律压低了声音说，“这女的不简单，能在北境这没王法的地方拉起最大的商路，手段跟眼光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不简单才好。”
“跟傻子做买卖，那才叫累。”
夏青禾心里没什么波澜，反倒有点期待。
她就这么看着那队人在百步外停住，看着那女人翻身下驼，动作干净利索。
苏玉娘一个人，慢悠悠的走上前来。
她的目光，飞快的扫过夏青禾，又扫过她身后的潘律跟夏云峥，最后，钉死在远处那座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砖石小镇上。
隔着面纱都能感觉出她有多震惊。
“小女子苏玉娘，边境商盟主事之一。路过贵宝地，不知这片荒原，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聚居地？”
她的声音挺好听，话说的也客气，可问题却问的很直接。
“苏主事客气。”夏青禾笑了下，没回答，反倒问她，“北境又冷又危险，苏主事的商队敢一个人走到这，这胆量，青禾佩服。”
“就是不知道，苏主事是真路过，还是闻着什么味儿来的？”
这一问，直接把对方的试探给堵了回去，意思很明白：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苏玉娘眼睛亮了一下，轻笑出声：“神女大人快人快语。这野地里，血腥味还有……打雷之后的硫磺味，就算隔着几十里，也瞒不过我这鼻子。”
她一点没避讳，直接提了打雷的事。
这不是试探，这是摊牌了。
她就是在告诉夏青禾：你们干了什么我都知道，陈天啸大军怎么败的我也看见了。现在，咱俩谈谈这事儿背后的价值。
夏云峥瞳孔猛的一缩，手已经按上了刀柄。
夏青禾却只是抬了下手，拦住了他。
“看来苏主事是明白人。”她赞许的点点头，“那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
“青禾镇，刚来，缺盐缺铁，缺布跟药材。总之，除了人，啥都缺。”
“我能给你的，是这个。”
她没炫耀武力，也没提那神秘的天雷。
她就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一块是黑亮黑亮还死硬的焦炭。
另一块，是个小小的铁箭头，拿镣铐熔了铸的，打磨得又光又利。
她把两样东西，扔到苏玉娘脚边。
苏玉娘弯腰捡起来。
手指刚碰到那块焦炭，她人就愣住了。
拿到手里很轻，质地却硬。她常年跑煤炭生意，一眼就看出来，这不是普通煤，是提炼过的精煤！这玩意儿烧起来火旺烟又少，在中原那些达官贵人家里，比金子还抢手！
等她拿起那枚铁箭头，心更是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她用指甲弹了弹箭头，声音很脆。箭头表面溜光，没一点杂质，刃口泛着冷光。
这不是普通铁匠铺能打出来的东西！这得要好炉火跟精湛的百炼钢技术！
苏玉娘的脑子转的飞快。
一个能在北境荒地用砖石筑城，还能量产精煤甚至锻造百炼钢的势力……
再加上那能放出天雷的吓人武器……
这哪是什么流放犯的营地？
这分明是个正在高速崛起的，潜力恐怖的战争机器！
跟他们作对？那是找死。
去朝廷告密？朝廷那帮老爷给的赏钱，能有跟这股势力合作的万分之一利润多吗？
就一眨眼的工夫，苏玉娘做出了最商人的判断。
她抬起头，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个笑，又媚又真诚。
“神女大人，您这个朋友，我苏玉娘交定了！！！”
她把焦炭跟箭头宝贝似的收好，好像那是啥稀世奇珍。
“我这队里，有三十车精盐一百匹棉布，还有够一个千人队用的药材。我拿这些，换您一句话。”
“什么话？”
“一个长期的，稳定的，独家的供货承诺。”苏玉娘眼里闪着商人特有的光，“您的精煤还有您的铁器，往后，只能由我边境商盟来卖。”
“我要独家代理权！”
“好家伙，一上来就想搞垄断。”
夏青禾心里给她的商业嗅觉竖了个大拇指。
“行。”她回答的干净利索，“但盐跟布，我要个友情价。另外，我还要你帮我带些东西过来。”
她递给苏玉娘一张单子。
上头列着各种矿石名称还有药材图样，甚至有些稀奇古怪的，苏玉娘听都没听过的玩意儿。
“只要你能搞来，价钱好说。”
“成交！”苏玉娘笑的更灿烂了。
一场关系到青禾镇未来的交易，就这么三言两语的定了下来。
没有磨磨唧唧的谈判，也没有假惺惺的客套。
强者跟强者的对话，就是这么简单高效。
当晚，青禾镇办了建镇以来最热闹的篝火晚会。
三十车雪白的精盐跟软和的棉布被搬进仓库，每个镇民脸上都挂着藏不住的笑。
盐，代表食物能放得更久，也代表着力气。
布，代表这个冬天，不会再有人活活冻死。
苏玉娘的商队在镇外扎营，她本人被当成贵客，跟夏青禾还有潘律坐一桌。
酒席上，她算是见识了这小镇吓人的凝聚力跟组织度，也见识了镇民对夏青禾那种快赶上狂热的崇拜。
她更确定了，自己这宝押的太对了。
夜深了。
苏玉娘告辞，她得连夜走，把这天大的消息跟那两件样品带回商盟总部。
夏青禾站在新建好的最高哨塔上，看着自己的地盘。
下边，是规划的整整齐齐的街道雏形，是冒着热气的公家食堂，是整夜不灭的铁匠铺炉火，还有睡得正香的几千镇民。
潘律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哨塔。
他把一份写好的奏章，恭恭敬敬的递给夏青禾。
“青禾，这是用陈天啸的名义，发往上京的求援信。他已经画押了。”
夏青禾接过那份能搅动天下风云的奏章，却没看。
她的目光越过黑漆漆的野地，望向遥远的南方，那个被黑石山脉挡住的地方。
“潘律，你说，种子在冬天发芽，是奇迹，还是灾难？”
潘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知道她在看什么。
他想了想，才慢慢的说：“对冬天来说，是灾难。但对春天来说，是希望。”
夏青禾笑了。
她把那份奏章收起来，转身看着这片属于她的，有无限可能的土地。
打败陈天啸，只是让种子在冻土里有了喘口气的缝。
跟苏玉娘合作，算是引来了第一点阳光雨露。
但这些，还不够。
种子要长成大树，就必须把整个冬天掀翻，迎来自己的春天。
“那就让这个冬天，提前结束吧。”
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里是没得商量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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