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季知舟的身影消失在考生人群中，季知棠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但另一种空落落的牵挂又悄然升起。
此时天光未亮，考场外已聚满送考之人，灯笼火把将一张张脸庞照得明暗不定，上面无不写着期盼与紧张，凌晨的清冷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她拢了拢衣衫，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转身汇入逐渐散去的人流，打算回店里去，用接下来的忙碌冲淡这份首场考试刚刚开始的等待焦灼。
刚走出考场所在的街巷，转入相对开阔、已有早行商贩活动的主街，便听到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季知棠下意识抬头，是周彦辰和小武主仆俩。周彦辰端坐于一匹神骏的黑马上，正沿着街道缓辔而行。他今日未着官服，而是一身利落的深青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腰佩长剑，马鞍旁还挂着箭壶和硬弓，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是要出远门公干的模样。
周彦辰也看到了她，勒住马缰，黑马打了个响鼻，停在她身旁。他目光扫过季知棠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因凌晨送考而带来的疲惫与担忧，语气平和地开口：“送舟哥儿进场了？”
季知棠点点头，勉强笑了笑：“是，刚送进去。第一场，要熬一整日呢。”
周彦辰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声音放缓了些，“不必过于忧心。科考虽繁，却也是按部就班。舟哥儿根基扎实，心态亦稳，一场一场应对便是。静候佳音。”他言辞简洁，但话语中的肯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多谢大人宽慰。”季知棠心下稍安，目光不由落在他这一身罕见的全副武装上，好奇地问，“看大人这装扮，可是有紧要公务？”
周彦辰神色微凝，点了点头：“近日接到沿海急报，有一股流寇海盗在邻近海域活动，船速极快，劫掠往来商船渔民后便迅速遁入外海，难以追踪。县尊大人命我带队前往查探缉拿。”
消息源自几批侥幸逃脱的渔民和商船幸存者的泣诉，县衙已派出过探船，但这伙盗贼极其狡猾，善于利用海岛礁石隐蔽，几次探查都无功而返，此次他需亲自前往布控。
他言简意赅，并未详述海盗的凶残，但“劫掠”“海盗”几个字已让季知棠心头一紧。
季知棠看着他眉宇间隐含的肃杀之气，知道此行必然凶险，脱口而出：“那……大人务必小心。”话语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周彦辰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他微微颔首：“职责所在，自有分寸。海盗一事，你……们在县城也需多加留意。”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一瞬，随即调转马头，轻叱一声，骏马迈开四蹄。
走出几步，他却忽然又勒住马，回头看向仍站在原地望着他的季知棠，唇角牵起一个令人安心的、极浅的弧度，声音清晰地穿过清晨街道隐约的嘈杂：“等我回来。”
说完，不再停留，一人一马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季知棠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那份因弟弟首场考试而起的焦虑，似乎又被另一层更深的牵挂所覆盖，沉甸甸的。
回到店里，虽竭力想投入忙碌，但心头惦念着考场内的弟弟和远行的周彦辰，总有些心神不宁。午后，胡禄兴冲冲地从酱园赶来，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喜气。
“棠姐儿！好消息！咱们第一批酱油，全卖光了！不仅是零卖的街坊、崔老，连悦来茶楼、天香阁这样的大铺子都下了长期订单，还不断有人来问什么时候有下一批！咱们的酱油，算是打出名号了！”胡禄兴奋地汇报着，将带来的订单和账本递给季知棠。
这确实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季知棠接过账本细细翻看，上面记录着一笔笔清晰的进项和几家大客户的长期契约，喜悦和成就感渐渐冲淡了她眉宇间的愁绪。她仔细核对着数字，季知蘅也凑过来，小脑袋靠着姐姐，看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眼睛亮晶晶的。
“禄表哥，辛苦你们了。”季知棠抬起头，眼中闪着光，“既然市场反响这么好，第二批就按双倍的量来生产！但有一点，量可以增加，质量和口感绝不能有丝毫下降，这是咱们立足的根本！”她语气果断。
胡禄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流程我们都熟了，赵表叔盯得紧，绝不会出差错！”
汇报完正事，胡禄像是想起什么，顺口提道：“哦对了，今日我去码头送货，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好些船家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是近来有商船在附近海域屡屡被劫，损失惨重，弄得人心惶惶，有些原本要来鄞县的商队都暂时不敢来了……”
这话让季知棠刚放松的心又提了一下，与早上周彦辰的话相互印证，更添了几分忧虑。但她面上不显，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并当场决定从首批利润中拿出一部分，给胡禄和酱园的工人们都发一笔“喜钱”，共享成功的喜悦。胡禄高兴地领命而去。
忙完这些，天色已近黄昏。算着时辰，季知舟第一场考试应该已经结束，正在交卷离场。店里打烊歇业，喧嚣散去，小院恢复了宁静。忙碌时尚可分散心神，一旦静下来，那份等待放头牌的焦灼便如潮水般涌上。
走到后院，却见姚小星和季知蘅正围在平日里做暖锅子用的小泥炉旁。炉子里炭火不旺，泛着暗红色的光。姚小星在上面架了一片洗刷干净的竹编篦子，两条年前做的白年糕正放在上面，接受着炭火温柔的烘烤。
火苗舔舐着竹篦，年糕原本僵硬冰冷的外壳渐渐变得柔软，表面开始出现细微的龟裂，裂纹中透出诱人的金黄底色，一股质朴而温暖的米粮焦香缓缓散发出来，并不浓烈，却格外勾人食欲。
姚小星见季知棠过来，默默用筷子夹起烤得更好的一条，递给她，低声道：“掌柜的，您晌午就没怎么吃东西，先垫垫吧。等会儿舟哥儿回来，怕是也饿了。”
季知棠心中一暖，接过年糕。她挨着姚小星和妹妹坐下，也拿了一条生的年糕放在竹篦上，看着它在炭火旁慢慢变化。
这熟悉的炭火气息，这烤年糕的场景，莫名触动了季知棠心底遥远的记忆。
上辈子，小时候在爷爷家，寒冷的冬天里，爷爷也常会在炭盆边给她烤年糕。爷爷总会把烤得鼓鼓胀胀、外皮焦香的第一块年糕递给她，有时还会用筷子蘸一点酱油抹在上面，那咸香与米香交织的滋味，是她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之一。
眼前的年糕在持续的热力下，继续发生着奇妙的变化。表皮的金黄裂纹越来越多，如同绽放的冰纹，甚至微微鼓起，散发出愈发浓郁的焦香。
内心的焦虑，似乎也随着这缓慢而笃定的变化，渐渐沉淀下来。
何氏也收拾完厨房走了过来，挨着女儿坐下，看着跳跃的炭火，叹了口气：“这头一场应该考完了吧，也不知舟哥儿答得如何……还得等三四日才发案。接下来还有好几场呢，一场接一场的，真是磨人……”
姚小星和季知蘅也安静下来，小脸上带着同样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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