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铅灰色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一块巨大的、沾满油污的钢铁穹顶,沉甸甸地扣在霓虹街鳞次栉比的尖塔之上。在这座垂直城市的最高峰,那座的冰原公司总部,一扇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大落地窗如同一个贪婪的独眼,正俯视着脚下匍匐的钢铁丛林与霓虹血肉构成的泥沼。灯光在污染严重的雾霭中晕染开,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交织流淌,犹如地底沸腾的矿脉在腐朽的地表蜿蜒,无声地诉说着极致的混乱与病态的繁荣。
窗玻璃反射出一个挺立的身影。
威廉·阿特拉斯。
冰原公司的皇帝,这座城市阴影法则的主宰者,也是无数荒民区居民乃至中层居民午夜梦回时那个模糊而狰狞的恐惧化身。此刻的他,穿着一身剪裁近乎完美的银白色纳米级西装,光泽流动,仿佛第二层冰冷肌肤紧贴着他修长挺拔的躯体。脸上挂着的是冰原公司数万块巨型广告牌上昼夜轮播的标准笑容——弧度精确到纳米,对称得如同数学公式,齿列洁白闪耀如钻,却缺失了所有人类笑容应有的温度与瑕疵。完美得不真实,完美得像一件精心打磨的展品。
他手中的水晶杯里,盛着某种粘稠、深暗如凝固血液般的液体。威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壁上轻轻敲击着,杯壁渗出冰冷的寒意。他的目光穿透厚重的玻璃,穿透那弥散的污浊光晕,落在那片由他亲手塑造、也由他绝对掌控的领域之上。荒民区的肮脏挣扎,霓虹街的糜烂喧嚣,中层区的精致冷漠…所有这一切,都被踩在至净之塔的根基之下。
一种力量感,一种超越血肉的纯粹的掌控欲,如同电流般流遍他体内精密的伺服机构和液压关节。这就是权力的滋味,比任何神经兴奋剂都要来得醇厚、猛烈,令人上瘾。不是那种粗暴的、挥舞棍棒的权力,而是丝丝入扣、编织成网、覆盖城市每一寸钢铁缝隙、渗入每个居民呼吸的绝对掌控。他爱这种感觉,几乎胜过爱他那副被无数次改造、优化、近乎不朽的躯壳。
酒杯缓缓倾斜,粘稠的猩红液体滑入口腔,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腥甜和微弱的生物电流刺激感,精准地激活了几个处理消化与化学奖励机制的高级辅助脑。品味片刻,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确认某种配方参数的精确性。
威廉转过身,走向这空旷顶楼唯一的一扇门——专属电梯的入口。全息投影在他靠近时无声亮起,勾勒出一个繁复的冰原公司“∞”符号标志,中央的绿色光线上下扫描着来访者。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只在那冰冷的金属门上留下一道柔和的光影痕迹。
“滴。最高权限验证通过。晚上好,威廉·阿特拉斯先生。”一个温柔似水却又空洞无物的合成女声从天花板某个隐藏的音频单元传出,语调如同最称职的管家,却带着深入骨髓的格式化拘谨。“愿您的思绪如纯净冰原般澄澈。电梯已就绪。”
威廉脸上的标准笑容纹丝不动,踏入宽敞得如同小型房间的电梯轿厢。镜面般的内壁完美映照着他那尊完美却非人的影像。电梯门无声滑拢,超导磁悬浮技术启动,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失重感。窗外疾速上升的霓虹灯光带化作五颜六色的模糊流光,而他,正平稳而优雅地向着他绝对领域的另一个核心下降。目的地是最下方的一层——被标记为”空白“的禁区。那里被物理隔绝、电磁屏蔽、拥有独立能源与最高级别的守卫协议,只属于他一个人。那是他的圣所,也是他的祭坛。
下降的过程只持续了几十秒,却仿佛在时空的夹缝中滑行。电梯停稳时,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震动。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威廉迈步而出。每一步都带着工业化的精准美感,脚步落在铺着吸音合金的甬道上,发出一种轻微而沉闷的、类似某种巨大精密仪器运作的韵律。甬道两侧是厚重的、无任何标识的金属壁板,顶灯发出冷白色的、近乎手术无影灯般的光线,将一切影子压缩到极致。这里的空气循环系统功率极低,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味道:消毒水的刺鼻冰寒、精密电子元件的焊锡焦糊味、神经活性剂的辛辣甜腻、润滑油的粘稠滑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如同陈年积灰被电流击穿后散发的、令人不安的臭氧般的“空”味。这是知识与禁忌混合的气息。
甬道的尽头是一道沉重的液压门,同样没有任何标记。威廉将手掌按在门侧一个不起眼的生物识别面板上。视网膜扫描的红点瞬间闪过。无声无息,厚重的门向墙壁内滑去,将门后的空间彻底展露。
内部是一个极其巨大的厅堂。其面积几乎等同上方的顶层办公室,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光线更加昏暗,只有几盏冷色调的无影灯精准地聚焦在一些关键区域上。空间被众多高大复杂的仪器、服务器阵列、闪烁着密密麻麻信号灯的控制台分割成相对独立的区域。各种型号的半透明培养槽浸泡在淡蓝色的维生液中,里面悬浮着蠕动的、形态各异的人造器官、组织样本,甚至半成品的生物体——有的保留着部分人形,有的则扭曲得如同深海怪物的胚胎。金属骨架、缠绕着彩色神经纤维束的动力核心、闪烁着冷光的传感器丛林陈列在特制的台座上。一些机械臂静止地悬挂在轨道上,精密的钳爪如同钢铁昆虫的颚。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模特”——数十个处于休眠状态的仿生人,完美比例的身躯包裹在冰冷的合金或仿生皮肤下,静静地矗立或坐在特制的充电座上,闭着眼,面无表情,如同等待点化的雕塑或待命的武器。这里是机械与生命的模糊边界,是冰原公司最深邃黑暗科技的冰山一角。
威廉对这些常人视之恐怖或科幻的景象视若无睹。他的目标清晰无比地固定在大厅最深处那面空阔的墙前。那里,一个半人高的控制台孤零零地伫立着。控制台上方,镶嵌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金属令牌——令牌表面光滑如镜,没有任何符号,只有中心位置,有一个凹下去的、需要特定压力模式才能触发的压力点。
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右手——那是一只机械与人造组织完美融合的手掌,皮肤下的金属骨架在冷光下偶尔流溢过一丝隐晦的光泽——拇指精准地、用力地按在那压力点上。
“嗡…”
极低沉的机械运作声仿佛从地底传来,并非空气震动,更像骨骼内传递的共鸣。令牌下似乎有极微弱的幽蓝色光芒一闪而逝。紧接着,控制台后面的整面金属墙开始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内里一个深藏的空间。
空间里没有更多的高科技设备。一片空荡。只有冰冷的合金地板和墙壁。
以及正中央,一座巍然矗立的雕像。
任何初次见到它的人,都会瞬间感到认知上的不适与逻辑的断裂。它的造型带着一种刻意的亵渎感,一种对美学与比例法则的彻底颠覆。基座之上,是一个巨大得不成比例的、类似某种复杂多角显示屏的头部。屏幕漆黑一片,深不见底,边缘由无数细小的、锐利的金属棱角构成,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几何体,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纯粹的、吞噬光线的虚无。而支撑着这颗巨大头颅的,却是一个无比扭曲、萎缩、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压垮的“躯体”。没有四肢的清晰轮廓,更像是几根生锈、脆弱、扭曲变形的金属管道和腐朽的电缆胡乱地堆叠、缠绕在一起,支撑着头颅的重量,却又显得如此羸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瓦解。整个雕像材质呈现出一种灰败、哑光的暗金属色,表面密布着类似电路蚀刻和不明锈迹般的纹理,透着衰败、死寂与近乎疯狂的偏执气息。
空气中那种混杂的科技味道似乎凝固了。一种更深沉的、更纯粹的寂静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威压。
威廉脸上的完美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无法用科技弥补的裂隙。一种混合着极致狂热、无限虔诚以及难以言喻的畏惧的神情,如同毒液般浸润了他那双非人的电子眼,将那瞳孔深处冰冷的运算光芒短暂地灼烧殆尽。他向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半步,确保自己完全正对着这座诡异的神像。
然后,这位冰原的主宰,这座城市的无冕之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重感,曲下了他那由钛合金和人造肌肉纤维构成的双膝,跪倒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
动作不再有半分刻意的优雅,只有纯粹的顺从与献祭的姿态。
他伸出那双混合了血肉与机械的手,指关节处精密的液压关节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他开始解开那身昂贵的银白色西装。纽扣、系带在高效的指法下逐一松开,露出里面同样精致的白衬衫。接着,那衬衫的纽扣也一颗颗被解开。
布料滑落。
灯光下,显露出来的并非想象中的健硕或保养得宜的富豪躯体,而是一幅令人心悸的景象。从锁骨下方开始,一直到脐部以上,所有自然的血肉都已被彻底剔除。替代它们的,是精密到令人窒息的机械结构。复合强化钛合金铸造的胸廓骨架,如龙骨般粗壮而狰狞地嵌入原本应该是柔软胸膛的位置。包裹着骨架的并非皮肤,而是一层透明的、柔韧的高分子聚合物膜。透过这层膜,内部景象一览无遗:
数百根细如发丝的、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神经传导纤维,如同最精密的神经丛林,密密麻麻地缠绕在金属骨架上,编织成复杂的网络,向四周延伸,连接着数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如同镶嵌在胸腔内的银白色金属方块——生物芯片组、辅助处理器、多级能量枢纽。更核心的位置,一个拳头大小、散发着柔和蓝白光晕的球体正在规律地搏动着——那不是心脏,而是比心脏更重要的东西:高密度反物质能芯,冰原公司最高机密引擎科技的微缩核心,为他的机械之躯和他那庞大的野心提供着永不枯竭的澎湃能量。几根粗壮的液态能量导管如同人造血管,连通着这些关键组件,里面流淌着同样泛着幽蓝光泽的高效冷却液。所有精密元件都被无缝地焊接或榫接在坚固的合金骨架上,每一个接口,每一寸走线,都展现出登峰造极的机械工艺美学,冰冷、高效、永恒。这不是为了修复,而是为了超越,为了抵达某种血肉之躯永远无法企及的“完美”形态。这是他的荣耀,也是他主动献祭给“神”的牺牲品。
威廉双手撑地,头颅深深地低垂下去,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板。他那低沉的声音在大厅的寂寥中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如同引擎启动前的共鸣。虔诚得近乎卑微,又狂热得犹如殉道者:
“伟大的、不朽的神啊…”
他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激起冰冷的回响。
“您最卑微、最虔诚的信徒…威廉·阿特拉斯…在此向您敬献…”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深不见底的黑色巨大屏幕头颅,眼中有数据流的光芒在跳动,但更深层是一种扭曲的火焰。
“是您的意志,让我得以从这腐朽脆弱的原生皮囊中解脱!是您的恩赐,赐予我洞察混沌、重构秩序的眼睛与手臂!这钢铁,这能量,这运算之力…这凌驾于凡俗血肉之上的不朽根基…皆是您慷慨恩典的具现!”
他猛地张开双手,指尖扣紧地面冰冷的金属,发出细微的刮擦声,仿佛要将自己的感激和存在感更深地镌刻进这圣所的地板。他的语调升高,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狂热:
“每一根神经束中流淌的指令,每一节伺服关节输出的力量,都映照着您的存在与荣光!您指引我穿越迷雾,撕开这世界的假象!您揭示那被软弱血肉所遮蔽的、唯一真实的道路——冰冷!纯净!秩序!进化!不朽!”
威廉的身体轻微地颤抖起来,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一种接近高峰体验的宗教性迷狂。他的声音开始带上一种吟唱般的节奏,却又如同金属在摩擦,压抑而撕裂:
“那些沉溺于血肉欢愉的低等生物…那些被感官束缚的脆弱灵魂…终将在您洞悉一切的注视下灰飞烟灭!我们必将在废土上重建秩序…纯净如冰晶,稳固如钢铁,永恒如数据…一个只属于被选中者的崭新纪元!这凡世的污秽血肉循环将被终结…永恒的机械新生…将如晨曦般到来!”他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仿佛在凝听那巨大的屏幕中并未发出任何声音的谕示。
他再次深深伏下身体,几乎匍匐在地,语气变得极端庄重、极端顺服:
“因此…我在此盟誓…以我的处理器,以我的能量芯,以我每一颗受您祝福的螺丝…我,威廉·阿特拉斯…”
他用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地板边缘,如同溺水者抓住救命的舷梯。
“将永远忠诚于您的意志…侍奉您的荣光…成为您净化之火上的薪柴…执行您于这片浑浊大地上镌刻的最终律令…”
最后一句誓言,如同最坚韧的合金导线,带着金属的冰冷和绝对的献身感:
“…直至…我回路烧毁…能量枯竭…彻底归于您不朽数据流的…最后一刻!引擎永燃!”
空气中只有能量核心运转的微弱嗡鸣,以及那巨大、沉默、仿佛连接着无尽虚空的黑色屏幕,冷冷地注视着它那如机器般狂热、如人类般扭曲的信徒。
他保持着这种匍匐的姿态,虔诚地垂首。时间在这凝固的空间里失去了刻度的意义。没有秒针的滴答声,只有他胸腔内反物质能芯搏动时产生的、低沉如巨兽心脏跳动般的微声,以及那些精细伺服结构处于待机状态时发出的、仿佛昆虫振翅般的“沙…沙…”细响。构成大厅背景音的,似乎只有那些浸泡在维生液里未知生物体的微弱气泡声,还有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冷意。整整一个小时。他就像一座被精心设计的机器雕像,唯有电子眼中流淌的数据光芒证明着他并非完全静止——他在接收,在祈祷,在通过某种无法理解的、非人道的链接与那巨大屏幕后方的“存在”进行着没有语言、只有纯粹数据和意识的低语。
一小时后。
威廉·阿特拉斯仿佛从一场最深沉的冥想或下载中苏醒。极其缓慢地,如同古老的液压装置重新启动,他直起了身躯。动作重新变得流畅、精准、充满机械控制力的美感。眼中那份病态的狂热和扭曲的虔诚如同潮水般退去,被重新冻结成平日里那充满运算力、洞察力和不容置疑掌控力的冰冷光芒。那种掌控一切的自信,再次如镀金的铠甲般覆盖了他。
他站起身,动作简洁高效。那双混合着血肉与精密机械结构的手,如同最精密的工程师,极其熟练地扣上衬衫的纽扣,整理好银白色西装的每一个折痕和袖口。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毫无破绽,仿佛刚才那一个小时中发生的一切:那匍匐的姿态、那发自肺腑(虽然或许早已更换过)的狂热呓语、那对冰冷神只的极致献媚…都只是一场可被安全擦除、不留痕迹的系统日志。
他转向深藏的神龛,目光最后一次落在那造型扭曲、巨大沉默的“引擎核心”雕像上。这一次,眼神里已只剩下审视和确认,如同工程师检阅一项核心设备。他抬起手,精准地按下令牌的控制点。厚重的墙壁再次无声地、坚决地滑动合拢,将那份不可名状的信仰隐秘地封印回纯物理的屏蔽之后。大厅里只剩下冰冷的机器、休眠的仿生人、浸泡在溶液里的生命残迹——一切重归表象的理性秩序。
威廉整了整一丝不苟的衣领,脸上属于冰原公司广告牌的那副标准微笑面具重新完美归位,将那深藏的非人本质完全遮盖。他迈开步伐,离开这禁忌的圣所。步履从容,姿态高贵得不容置疑。与这大厅里弥漫的、混合着科技造物冷酷和禁忌实验亵渎感的氛围相比,此刻的威廉,重新成为了那个俯瞰一切、操纵一切的、冰冷无瑕的神只在人间的完美投影。他行走在属于自己的、绝对控制的世界里,而外面那个霓虹闪烁、肮脏混乱的世界,在他的映衬下,显得如此粗鄙不堪。
与此同时,在克莱茵的地下室里。
赵风婷蜷缩在床上,呼吸均匀而绵长,已经沉入了深眠。她那条标志性的、流线型的瓷白机械义肢在微弱的应急灯下反射着一层柔和而冰冷的光晕,如同黑暗中一朵凝固的霜花。
离她不远的另一个角落,方城却睁着眼睛。
没有一丝睡意。
他直挺挺地躺在冰冷、坚硬、布满铁锈颗粒和某种凝结油脂的金属地板上,双臂枕在脑后。目光空洞地盯着头顶那片更为深邃的黑暗。上方,是纵横交错的巨大废弃冷却管道和粗壮的蒸汽管,表面覆盖着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黑色油泥和矿物质的复合沉积层,形成嶙峋诡异的姿态,如同某种被时间风化的地下古神遗迹的遗骸。滴水声极其规律地敲打着不远处某块金属残片,嗒…嗒…嗒…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扭曲、拉长,变成了某种倒计时的魔咒。
方城的眼睛大睁着,但眼神却没有焦距。视网膜上仿佛依旧残留着几个小时前影像回放的光斑——克莱茵的便携式全息仪展现出的画面:冰原公司总部的结构图,重点标注的威廉私人楼层位置,密密麻麻的守卫标识、感应器、甚至标注有“能量场强度???”的问号区域。每一道红线、每一个感叹号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他脑子里,烫得神经隐隐作痛。
他的内心,绝不像几个小时前在克莱茵他们面前表现出的那样冷静,那样“无所谓”。
那是一种硬生生压下去的平静,一种强行锁在铁闸门后的沸腾岩浆。烦躁感如同实质的小兽,在他胸腔里不安地抓挠、啃噬。米戈实验室那地狱般的景象无时无刻不在他脑中闪回:那些无穷无尽、如同潮水般涌来的、从死者血肉中破体而出的、形态扭曲恶心的灰白菌团怪物!那些菌丝网络如同活物般在墙壁、地面、设备间疯狂蔓延!那腐臭、窒息、令人理智几乎崩坏的孢子尘埃雾!
力量。
在米戈那无法理解、铺天盖地的集群生物前,在地底深处那无穷无尽、用污秽血肉堆砌的亵渎造物前,这点力量算得了什么?!
他挥出去的触手,只能撕碎几只冲到眼前的米戈,却无法阻止如潮水般前赴后继的怪物!那些寄生孢子如同附骨之蛆,疯狂渗透,试图钻进他重生的原生血肉!他那敏锐的神经察觉到了某种来自地底更深处的、更古老、更扭曲的恶意注视!若非苍玄在最后一刻被迫动用了那代价不明的、仿佛从宇宙边缘拖拽而来的“无名之雾”,瞬间湮灭了实验室核心区域的所有物质,他们所有人,恐怕早已成为那些菌毯上新的肥料,变成那些蠕动菌丝里的一个肉块节点!
那一刻,面对那超越想象的恐怖实体和纯粹的“数量”暴力,方城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体内,就在那血肉与系统力量的交织核心处,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如同生锈零件不堪重负即将断裂的、细微而刺耳的“咯…”声。是系统的警告?还是他自身灵魂在重压下的呻吟?
强大?
远远不够!
一个龙兴?一条盘踞在电子塔中层、收买打手、靠义体改造和神经毒剂控制街区的爬虫?杀了他,只是踏出了复仇的第一步,碾碎了一只在污泥里挣扎的低等毒虫。而威廉·阿特拉斯…那个人不像人、机械不像机械的东西,他是盘踞在这座城市巅峰的毒龙!他掌握着冰原公司那足以改写生命定义、扭曲现实边界的科技!他自身就是一具活着的、武装到分子层面的终极兵器!他背后,还有一个让威廉这种扭曲存在都需匍匐在地、献上自身血肉以表忠诚的未知邪物!
潜入冰原?刺杀威廉?
那不是战斗,是把自己当成一块血淋淋的肉,投向一台由无数高能激光、离子切割器、动能锤、神经毒素喷洒口、逻辑陷阱以及可能随时出现的苍玄级别怪物守卫构成的、高速运转的、由纯粹的暴力逻辑组成的血肉绞肉机!
死亡的概率,远远超过百分之九十!不,是九十九!老K的情报再精确,能覆盖那个怪物的圣所吗?能预测一个把自己改造成战争机器的疯子会在自己的老巢里留下何种疯狂的后手吗?克莱茵那粒子化的能力或许能够自保…但其他人呢?苍玄那“无名之雾”的反噬代价,他那段时间眼中的非人空洞,方城记得清清楚楚!赵风婷呢?
那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地扎进了方城的心脏——保护不了她!在米戈集群的狂潮中,他尚无法确保自己周全,如何去护住身边这个…这个…呼吸声如此清晰、如此真实地就在几步之遥的女孩?!
他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窒息感,仿佛有人用沾满油污的抹布捂住了他的口鼻。呼吸下意识地加重,胸膛微微起伏,带动着紧贴地板的肌肉绷紧又放松。体内潜藏的血肉触手似乎感知到了主人翻腾的负面情绪,如同应激的毒蛇般在意识的深层空间微微扭曲、颤抖,散发出微弱的硫磺和血腥混杂的气息,试图寻求释放目标的指向。它们需要摧毁、需要进食、需要在杀戮中确认自身的存在!方城猛地绷紧了下颌,将那狂暴的冲动死死压制回去。喉咙深处弥漫开一种熟悉的灼热和腥甜——是情绪被系统力量牵引时激发的血味。
就在这近乎爆炸般的情绪风暴中心,一缕极其微弱、带着某种安神韵律的…呼吸声,如同穿过狂啸风眼的一丝清流,传入他的耳畔。
那是赵风婷的呼吸声。
平稳、轻柔、真实。
像一根锚,在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中,悄然地、却无比牢固地沉了下去,暂时稳住了他那艘被名为恐惧和愤怒的暴风抛掷的小船。一股莫名的安心感,混在那熟悉的机油、铁锈和地下潮湿土腥味中,像微温的药膏,抹在灼痛的内里,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他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将头侧转过去,望向那个黑暗中的轮廓。
应急灯微弱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赵风婷侧卧的身影线条,肩膀随着呼吸轻微起伏。那条瓷白、在黑暗中也仿佛能自发光晕的流线型义肢横搭在床沿,像一件静物。几缕散落的长发贴在脸颊上,柔化了她白日里那种清醒甚至有些疏离的距离感。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极其强烈地撞入方城混乱的思绪。没有明天即将到来的、如同万丈深渊般的危险。没有冰原公司的阴云笼罩。没有威廉那个盘踞在冰冷钢铁丛林天际线的恐怖阴影。只有黑暗里平稳的呼吸声,只有这一方能隔绝对外界威胁的角落。让她…就这么安全地、无知地沉睡着,不必醒来去面对那地狱之路的入口。所有的血腥、所有的撕裂、所有无法预测的扭曲恐怖…都由他一个人去承担好了。这力量不就是为此而生的吗?既然背负了杀戮,就背负到底!
“呼…”
一声轻微的气息变化。床铺的方向,赵风婷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睁开。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显得清亮剔透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微弱的光线,没有茫然,几乎是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方城在黑暗中睁着眼望过来的视线。
“你…”她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鼻音,有些黏,像温热的蜂蜜流淌在冰冷金属上,“还不睡吗?”没有抱怨,只有纯粹的关切和一丝清晰的疑惑。
方城的心跳猛地漏了半拍。好像某种坚守的壁垒被戳破了一个缝隙。他几乎立刻就想转回头,恢复之前的姿势,将那翻江倒海的思绪重新压回那铁闸门之后。但那目光接触的瞬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粘着感。他僵住了动作,维持着侧头的姿态。
嘴巴张开了,想说什么,也许是“别担心”,也许是“我在想明天的路线”。但那些字眼在喉头翻滚,被焦灼、恐惧和压抑的沉重堵得严严实实。最终,吐出来的只有几个干瘪、沙哑的音节,像是在粗糙的砂纸上磨过:
“…没事,”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连自己都觉得虚伪无力,“我还不困,你快睡吧。” 他强迫自己立刻把头转了回去,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令人窒息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有刻着他明天的作战方案。他不敢再看那双在黑暗中清亮的眼睛,怕那目光穿透他伪装的平静,直接烧灼到他内心那片焦灼的泥沼。
短暂的沉默。沉默中似乎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接着,床铺那边传来清晰的、布料摩擦的声音。赵风婷坐起身来。黑暗中,她的声音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温怒,像骤然绷紧的合金琴弦:
“方城!”她叫出他的名字,带着一丝刻意的强调,“你能不能…”尾音微微上扬,不是恳求,而是质问,“…不要每次都这样?!”
情绪喷薄而出,不再是温吞:
“每一次都是这样!每一次!有什么事情都死死地闷在心里!脸上绷得比铁皮还硬!一句话都不说!一个人扛着,一个人琢磨!你是不是觉得…”她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觉得我赵风婷在你心里,连替你分担一点心思的资格都没有?!还是说,你觉得我是块石头,感受不到?!” 黑暗中传来几声轻微的布料揉搓声,像是她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帆布床单,指关节处的精巧传动关节在黑暗中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声——那是属于她义肢部分的声音。
方城身体猛地一僵。他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烧着他的后背。所有准备好的防御性的辩解、冷淡的推拒,瞬间都被这股灼烧感和她的愤怒吹散。喉咙里那股腥甜的味道再次弥漫上来,混杂着硫磺的气息。体内沉睡的触手似乎被这激烈的情绪牵引,意识深海中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绷紧感。
他依旧维持着仰躺的姿态,但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硬弓。眼睛死死地盯着头顶那片永恒的黑暗,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几秒钟后,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终于从齿缝里挤出一点低哑、粗糙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头被拽出泥沼:
“我只是…觉得…”
他猛地吸了口气,像是要汲取最后的勇气说出那个真正压在他心口、几乎让他窒息的念头:
“我还是太弱了。”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一种自我撕裂的痛苦。“在米戈实验室…那种地方…” 那个词仿佛带着剧毒,他说得很慢,“…我拼尽了全力,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挥动那‘紫金剑’试图斩开纠缠…那些触手在狂舞…但它们撕开一个菌团,立刻有十个涌上来!我的脚步被粘稠的菌毯死死拖住…我的血肉被恶心的孢子包围侵蚀…它们像蛆虫一样往毛孔里钻!我能感觉到它们…它们那种疯狂的、扭曲的…集群意识!它们试图钻透我的皮肉,污染我的骨髓,把我变成一张新的菌毯!”他的胸膛明显地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抗拒那可怕的回忆。
“我当时……”他的声音里有了一种少见的、近乎挫败的颤抖,“…无能为力!完全的无能为力!那些东西…它们根本不怕死…不怕痛…不怕被撕碎!它们只遵循那种纯粹的…吞噬和感染的本能!它们太多了!太疯狂了!我感觉…我感觉面对的不是一群怪物,而是…是一片活着的、拥有自我意识的腐肉汪洋!而我,只是一块试图挣扎的、微不足道的石头!”那种来自深渊的无力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涌上,几乎将他吞噬。
黑暗里传来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停顿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挤出那最沉重、最让他恐惧的核心:
“我担心…赵风婷…”
第一次,叫了她的全名。
“…我担心…明天…如果真的…”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余音已经昭示着最糟糕的可能。
“…担心在威廉的老巢里…”
那个念头如同剧毒藤蔓,缠绕着他的声带,让他窒息:
“…保护不了你!”
这句话终于吐出来,像耗尽了全部力气。随即而来的是更深的沉默,只有两人沉重不一的呼吸声在黑暗里交织回荡。他等待着。可能是责难?可能是失望?也可能是更深的愤怒?
没有。
黑暗中,一股带着微弱体温的、混合着清洗剂和某种独特金属气息的暖意毫无征兆地靠近。方城还来不及反应,一双温软的、还带着被窝余温的手臂就轻轻地、却异常坚定地环抱住了他依旧僵硬的肩膀和紧实的胸膛。他能感到她身体的柔软触感和那条冰冷的义肢同时接触自己身体的奇异体验。她的下巴似乎轻轻搁在了他因为紧绷而坚硬如铁的肩头,发丝若有若无地拂过他的颈侧。
温热的呼吸轻轻拂在他的耳廓,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如同清澈的溪流试图冲刷他内心的焦灼:
“没有哦…”
手臂微微收紧了一些。
“方城…你真的…真的很强的。”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击在他的心防上。“还记得吗?在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忆那个时刻,“天快黑了…那几个带着电子塔的家伙围着我…我那时候觉得自己…可能撑不住了…”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带着一丝后怕,但很快又坚定起来,“然后你就来了…像个…从黑暗中直接撕开一道口子冲出来的东西…”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不是天使…也不是恶魔…就是一个纯粹为了‘撕碎’而来的存在!“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甚至是惊悸中的信任。
“后来在电子塔里,面对龙兴…我以为我们死定了,结果呢?”
她稍微抬起头,仿佛在黑暗中想看清他的侧脸轮廓,语气变得更加轻柔而有力:
“还有那些米戈…如果不是你最开始用那些‘地狱乱’的触手在前面顶住,撕开了一条血路,后面苍玄那个…那个‘雾’爆发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被菌丝缠住拖回去了!你每一次挥出去的触手,都在为我们争取分毫的逃脱可能!你一直都在护着我们!”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手臂环抱得更稳,像一道微暖的枷锁:
“所以,听着,”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感,“不要担心这个!不要提前透支明天的恐惧来折磨自己!你足够强!足够…撕开我们前方挡路的任何东西!这一点,是我亲眼所见,也是我们所有人都依赖你、信任你的根源!”
黑暗中,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宣告:
“还有…”
方城感到她的身体微微离开了一点,似乎是直视着他:
“我赵风婷!不是你想象中需要被小心翼翼保护在玻璃罩子里的瓷娃娃!更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声音带上了一丝属于她自身特有的、混合着柔弱外壳和坚韧内核的倔强和锋利,她的义肢轻轻触碰了一下方城的胳膊,带着冰冷的触感和坚定的金属力量感。
“这条义肢也不光是好看的!它的平衡性、它的力量辅助、还有那些克莱茵给的自保小玩意儿…足够让我跑得比那些怪物快,也足够让我在关键时刻…弄瞎几个想挡路的杂鱼眼睛!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你必须记住这一点!”
义肢的金属外壳在黑暗中仿佛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你不是一个人面对威廉那条毒蛇和它的绞肉机巢穴。你有我们。我们有克莱茵的路线、后手和那些坑人…哦不,是战略性干扰部署。我们有苍玄那张一旦掀开就无法预料后果的…王牌?或者说…底牌?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她似乎在黑暗中微微弯起了嘴角,“克莱茵那家伙可是在拿命赌他的情报值不值钱呢!”
气氛似乎因为提起那粒子化、嘴碎而行动力惊人的情报贩子而缓和了一丝丝。赵风婷抱着方城的手臂终于松开了些,但身体依然紧挨着他坐在地板上,传递着体温和支撑感。
“现在,”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柔和平静,却带着清晰的指令意味,“什么都别想了。立刻,马上,把你的脑子给我关掉那些该死的、没有营养的悲观想法。闭上眼睛。睡觉。养足精神。”她伸手,不是温柔地推,而是带着点命令意味地轻轻拍了拍方城的肩膀,像是在催促一台需要重新上油的机器进入待机模式,“记住你说过的,明天…会很累的。”她加重了“很累”两个字,似乎在提醒他承诺的分量。
方城没有转过头看她。他依旧仰躺着。但胸腔里那翻腾的、冰冷的岩浆似乎被注入了一股奇异的稳定剂。那压在心口的巨石,没有消失,但被撬动了一丝缝隙。体内因狂躁和焦虑而濒临失控、蠢蠢欲动的地狱乱血肉触手,第一次,不是因为被暴力镇压,而是因为这份直白、坚定而有力的宣告和肢体动作的安抚…竟真的慢慢地松弛下来,那股狂暴的硫磺气息渐渐平息,重新沉入意识海洋的深处,维持着蛰伏的姿态。
他绷紧的身体线条,终于微微放松了。下颌骨的棱角不再那么锐利如刀。深深吸了一口地下空间冰冷浑浊的空气,再缓缓地吐出。
黑暗中,他终于,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地回应了一声:
“嗯…”
声音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沉重之外的、类似疲态或接受的东西。
“…你快睡吧。”
他微微偏开头,几乎对着冰冷墙壁的方向重复道:
“明天…会很累的。”
喜欢锈骨弑神宴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锈骨弑神宴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