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瑶绣楼里的死寂,如同窗外凝滞的寒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她捏着那卷《竹蝉图》画轴,指尖冰凉,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庶妹轻描淡写的“消遣”、“笔法稚嫩”,像细小的冰针,密密麻麻扎在她心上,比直接的炫耀更让她难堪。
那幅画上的灵气与生机,无声地嘲笑着她画案上那些精致却死板的工笔牡丹。
是撕碎它?还是……林曦瑶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书案上那本合拢的《女诫》。那里面,藏着一张她偷来的、属于庶妹的、充满“野趣”的《蚁趣图》。
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和一种被窥破心思的恼怒灼烧着她。
“拿走!”她猛地将锦盒塞回给垂手侍立的春桃,声音带着竭力维持的冰冷与尖利,“谁稀罕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回去告诉她,有这功夫,不如多临摹几张正经的范本,免得将来丢林家的脸!”
春桃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捧着锦盒,喏喏应了声“是”,不敢多言,慌忙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的瞬间,林曦瑶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绣墩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脸颊火辣辣地烫。
她刚才的举动,像极了被踩到尾巴的猫,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庶妹那无声的“邀约”,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的狼狈与渴望。她恨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她猛地拉开妆匣抽屉,将那对点翠蝴蝶簪狠狠塞到最底层,仿佛要埋葬掉母亲无声的警告和安抚。
目光再次落到那本《女诫》上,她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拿起,却没有翻开,只是紧紧攥着,仿佛攥着一个烫手的秘密。冰层之下,暗流汹涌,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丹青小筑里,春桃捧着被退回的锦盒,有些忐忑地复述了林曦瑶的话。
林曦棠听完,小脸上没什么意外,只是轻轻“哦”了一声,接过锦盒,随手放在画案一角,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事。
她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那幅被斥为“上不得台面”的《竹蝉图》。
“小姐……二小姐她……”春桃欲言又止,替自家小姐委屈。
“无妨。”林曦棠语气平静,目光投向窗外。
庭院里,连日的严寒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檐角垂挂的冰凌尖端,正缓慢地渗出细小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青砖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
背阴处的积雪依旧顽固,但向阳的墙角,一小块地面已露出了深褐色的泥土,一株不知名的嫩绿草芽,竟已怯生生地探出了头。
雪,在融化。
寒意未消,但冰封之下,生命的力量已在悄然涌动。
林曦棠看着那点微弱的绿意,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色。
她铺开一张新的雪浪笺,莹白的纸面如同残留的雪野。这一次,她没有画冰花,也没有画枯树。
她拿起笔,蘸了极淡、带着微微暖意的赭石色,那是她新调出的,比之前的赭石更柔和,在纸面下方,极其小心地勾勒出那株刚刚破土的小草芽。
两片细小的、微微卷曲的嫩叶,在料峭春寒中努力伸展的姿态,被描绘得纤毫毕现,充满了脆弱的生机。
接着,她用更淡、更虚的墨色,在草芽上方,渲染出残雪消融、湿漉漉的地面质感,以及远处依旧覆盖着薄雪的墙角阴影。
整幅画面,大片的留白是尚未融尽的寒冷,唯有中心那一点微小的赭绿,是挣扎而出的希望。她提笔,在角落写下:寒芽。
周娘子看着这幅新作,再看看窗外那真实的草芽,心中感慨万千。
这孩子的心境,似乎也随着这初融的雪,在悄然变化。
从《虬龙问天》的爆发,到《冰魄孤光》的孤寂清寒,再到眼前这幅《寒芽》中蕴含的、小心翼翼的温暖与期待。她的画,始终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映照。
“雪融寒未退,新芽破土生。”周娘子轻声道,“棠儿此画,于无声处听惊雷,于微末处见天地。好。”
林曦棠浅浅一笑,目光依旧落在那株真实的草芽上。
她送画给林曦瑶,并非示弱或讨好,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无声的宣告:我的路在这里,你看得懂也好,看不懂也罢,我自前行。
被拒绝,在她的预料之中。嫡姐的骄傲和壁垒,非一日可破。但那点墙角的小草,却给了她一种更坚实的笃定——生命自有其向上的力量,无论环境如何严酷。
前院书房的气氛,却比这初融的天气更加凝滞。
林文瀚放下手中的信笺,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信是丹青院一位与他交情匪浅的掌院学士亲笔所书,措辞客气,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却不容忽视——青松居士回京后,对林家幼女林曦棠的赞誉之词,已在丹青院高层小范围流传开来。
信中委婉提及,院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供奉,对此颇感兴趣,甚至有言“如此璞玉,当及早延请名师,入院受教,莫负天资”。
“入丹青院?”林文瀚低声自语,心中波澜起伏。丹青院乃丹青王朝书画最高学府,能入院受教者,非世家俊彦,便是天纵奇才。若女儿真能进去,对林家声誉无疑是极大的提升。但……她才四岁!一个四岁的女童,进入那等汇聚天下英才、也汇聚了无数双眼睛和心思的地方?
“老爷,”管家林忠垂手禀报,“李画师又递了帖子来,说新得了一幅前朝佚名的山水小品,想请老爷品鉴。还说,届时若有闲,可带三小姐一同赏玩,让晚辈们也开开眼界。” 这已是李画师半月内第三次递帖了。
林文瀚脸色微沉。品鉴是假,想亲眼看看他这“神童”女儿是真!这些同僚的“热情”,背后有多少是纯粹的好奇,又有多少是等着看林家是捧出个真凤凰,还是闹出个大笑话?
“回了他,就说我近日公务繁忙,改日再叙。”林文瀚挥挥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看向窗外,庭院里积雪消融,露出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像一条条蜿蜒的暗痕。女儿的天赋如同这消融的雪水,汇聚成溪,已隐隐有奔腾之势,但前方是坦途还是暗礁,他这为父的,竟有些看不清了。
他起身,踱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笺,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最终,他只在笺上写下几个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墨迹淋漓,透着深深的忧虑。
正院暖阁,王氏听完刘嬷嬷关于前院动静的回禀,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她正慢条斯理地用银剪修剪着一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花,碧绿的叶,洁白的花,幽香袭人。
“老爷的顾虑是对的。”王氏剪下一片略微发黄的叶子,声音平静无波,“四岁稚童,过早暴露于丹青院那等龙蛇混杂之地,是祸非福。捧杀之危,尤甚于棒杀。”
她放下银剪,拿起一方素帕,仔细擦拭着指尖沾染的些许汁液,“李画师那些人,不过是闻到腥味的猫罢了,不必理会。”
“那丹青院那边的意思……”刘嬷嬷低声问。
“意思?”王氏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掌控感的弧度,“青松居士的金口玉言,便是最好的‘意思’。有了这块金字招牌,棠儿这块璞玉的价值,便已坐实。至于何时雕琢,如何展示,主动权当握在我们手中。”
她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釉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眼下,让她在周娘子身边打好根基,比什么都重要。根基深了,将来无论风从哪边来,才站得稳。”
“夫人高见。”刘嬷嬷心领神会。
“不过,”王氏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风’既然已经起了,也不能让它白吹。青松居士的名头,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她沉吟片刻,“我记得,云山先生虽已隐居,但每三年会由其门下弟子编选一部《新锐画谱》,收录近三年来崭露头角、独具风骨的年轻画者之作?今年,该是青松居士主持编选了吧?”
刘嬷嬷眼睛一亮:“夫人英明!正是!若能得青松居士青眼,将三小姐的画作收入《新锐画谱》,哪怕只是一幅小作,其分量,比十个丹青院旁听的名额都重!而且名正言顺,无人能置喙!”
王氏微微颔首:“此事不急。待棠儿再画几幅真正能拿得出手、又能体现她那份‘灵气’与‘心性’的画作,再请周娘子‘无意间’向青松居士请教指点,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她将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不疾不徐,如同下棋,落子无声,却已谋定数步之外。
“是!老奴明白!”刘嬷嬷躬身应道。
王氏的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积雪消融的水汽在午后的阳光下氤氲升腾。她仿佛透过这朦胧的水汽,看到了丹青小筑里那个伏案作画的瘦小身影。
“那匣‘雪浪笺’,她用得可好?”王氏忽然问。
“回夫人,三小姐很是喜爱,近日所作,多用此纸。”刘嬷嬷答道。
“嗯。”王氏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银剪,对着那盆水仙,修剪的姿态优雅而笃定。
“再给她送一匣去。告诉她,纸虽好,也要惜用。画,贵精不贵多。” 这话,既是关心,也是提醒,更是无形的鞭策——她要的,是能真正打动青松居士、有资格入选《新锐画谱》的精品。
刘嬷嬷领命退下。暖阁里,水仙的幽香静静弥漫。王氏独自坐着,看着那盆被她修剪得亭亭玉立的花,眼神深邃。冰层在融化,看似温和,但冰层之下,各方心思汇聚的暗流,正以更汹涌的姿态,悄然涌向那间小小的丹青小筑。而她,这位执棋的当家主母,已然布好了下一步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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