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选定在三日后。
戈壁的夜风,悲鸣不绝。
巨大的露天油池边,露出一片诡异的光明与喧嚣。
数十支巨大的松明火把插在四周。
跳跃的火光,将翻滚的黑油,映照得如同沸腾的冥河。
临时搭建的法坛,铺着猩红的地毯,上面摆放着各种奇异的祆教法器。
浓烈的香料,混合着石油的焦臭,令人头晕作呕。
法坛下,聚集着数百名工役,与部分胆大的百姓,无不面色凝重、惶恐,静立不动,如鬼影幢幢。
戍卒们在外围维持秩序,刀枪在火光中闪着寒光,气氛肃杀而压抑。
康萨保身着最隆重的粟特锦袍,头戴镶满宝石的虚帽,站在法坛一侧,神情庄重,眼神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全场。
苏千誉端坐于法坛对面的观礼席上。
李都尉则板着脸,带着几名亲兵坐在稍远处,显然对这场法事,带着抵触和怀疑。
祆僧摩尼诃身披法衣,踏上法坛,站在中央,眼珠缓缓转动,视线扫过台下众人,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与威压。
鼓声如闷雷阵阵,号角呜咽不止。
摩尼诃干涩的嘴唇张开,吟唱出古老的祆教祷文,声音沙哑悠长,带着奇特的韵律,如同招魂的咒语。
同时,他围绕着法坛中央的圣火盆舞蹈,动作诡异,不知所指。
人群被神秘气氛所慑,全神贯注的盯着摩尼诃的举动。
直至法事进入高潮,摩尼诃突然停止舞蹈,面向油池,双臂高高举起法杖,嘶声高喊:
“请神,聆听吾之祈求!
引汝之怒火,归于本源!
神啊,请给我指引,以圣火之光,消灭那藏在暗处的恶灵!”
话音落地,他猛地将法杖底端,狠狠插入圣火盆的炭火之中。
随即,宽大的袍袖猛地一甩,几点微不可察的细小黑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灰烬,悄无声息地射向翻滚的油池。
众人翘首以盼神明之力。
但等了一会儿,毫无变化……
摩尼诃自信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祈语,及动作。
仍无任何动静。
一直坐在看台的康萨保,缓缓起身,左顾右盼,疑惑而又慌张。
苏千誉目视康萨保,话音回荡,带着十足的嘲讽:
“你是不是在好奇,本该出现的圣火炸燃,将人吞没的怨怒之景,为何没有出现?
因为,神与恶灵都是你们导演的一场戏。
用来欺骗民众的卑劣手段,怎会得到神明与圣火,真正的庇佑呢?”
说话间,安禄山已走到康萨保的亲随身边,按着亲随的肩膀,将人推到法坛中央。
他回头看着康萨保,咧嘴一笑,接道:
“这人呐,没有不惧鬼神的信念,就不要装神弄鬼的做事。
我不过是扮作乌古斯的样子,吓了吓他,又与他讲了讲利害关系。
结果,他全招了。
工役断头、乌古斯悬尸烽燧,赵老四沉池不焚、阿杜地火焚身,全是你康萨保利用机关邪术,假托鬼神之名所为!
你以商议合作为借口,邀请乌古斯单独至你处,让他安然离开后,在半路将其迷晕,用绣有金线的毯裹着,抬到望楼下,用事先埋藏好的机关将其吊起、投射至楼顶上。
有人看到乌古斯张牙舞爪,那是他被吊过程中醒来,挣扎自救的动作。
至于有人目睹你在乌古斯离开后,仍在帐篷内饮酒,那是亲随帮你做的假人与伪证!
你杀赵老四,是因为赵老四那晚,看到你与亲随,抬着一个东西悄悄外出。
赵老四想借此敲诈你一笔钱,扬言你若不给他,他就把这一线索告诉苏特使。
你不愿被其威胁,假意答应,暗中让亲随将他谋杀,也正好进一步增加大家对石脂开采的恐惧。
你杀阿杜,是因阿杜受你亲随威逼利诱,在赵老四的衣服上,涂抹防火的高岭土等物。
赵老四掉进油池后,阿杜看似在用长杆救人,实则是想让赵老四沉的更深,死的更快。
阿杜这种人,你觉得靠不住,所以要杀人灭口。”
李都尉的戍卒们,抬着一个大箱子,来到场法坛中央,倾倒之下,许多机关组件哗啦啦的落在地上。
其中,还有一个金丝织绣的毛毯。
康萨保被戍卒们反剪了双手,押送至摩尼诃一处。
苏千誉与李都尉一同走下看台,气定神闲道:
“没想到吧。
配合你杀人的亲随,已将你藏匿作案工具的地点、方式,全都交代了。
你在法坛布置的机关,也早就被我与李都尉安排的人看穿、拆解,自然祈求无果。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要抵赖的吗?”
甲士林立,将康萨保等人围拢。
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多了符号。
康萨保与摩尼诃被强硬的按跪在地。
百姓与工役们窃窃私语之间,那种畏惧神明的神色,亦有消散,恐惧中掺杂着对真相的渴求。
康萨保的脸上再无半分雍容,只剩下灰败的死寂,与被擒的不甘、怨毒。
李都尉立于苏千誉身侧稍后,脸色铁青,腮边短髯戟张,虎目死死盯住康萨保,胸膛因压抑的愤怒而剧烈起伏。
安禄山狠狠的给了康萨保一脚,呵斥道:“说话!哑巴啦!
再不吭声,信不信我把你牙一个个拔了!”
康萨保狼狈的抬起头,声音嘶哑尖利,道:
“不错,人是我杀的!局是我设的!
我就是要让这玉门关变成人间鬼域!
让你们唐人,让你们该死的朝廷,滚出这块黑金宝地!
它是属于我的!
你们懂如何运用石脂吗?
你们只会用它点灯,只会用它做成玩乐的物件!
这么好的东西,给了你们,简直是暴殄天物!是在侮辱天地!
你们懂什么?
你们什么都不懂!”
说完,他癫狂地笑着,一脸鄙夷的望着苏千誉。
苏千誉嘴角一沉,箭步上前,将康萨保踹翻在地,脚底碾上其脸颊,高声呵斥道:
“大唐天子垂拱而治,万邦辑睦。
今九域偃武,四夷宾服。
昔太宗赐吐蕃蚕种,今上授新罗历法,诚欲使烽燧长熄,黎庶安泰。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铸剑为犁,化干戈为玉帛。
此乃大唐怀远之德。
若大唐不懂兵器之利,尔等也休想得其毫厘!”
接着,苏千誉的腿脚再次用力一压,俯身靠近康萨保,眼尾一挑,目露凶光,低声道:
“这里的石脂,是我提议开采。
我要做的事,无人可以阻止。
你不可以。
你身后之人,也不可以。
窃大唐之利者,死!”
听到最后两句,康萨保身子一颤,眼神瞬变枯萎。
苏千誉从前襟内,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密码本,及几封信件,送到康萨保眼前晃来晃去。
康萨保介绍眼前之物,如见鬼般骇然变色。
他两只胳膊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却无济于事。
苏千誉轻笑道:
“怎么,我猜对了?
你还不知道吧。
趁你来到这里参加法事之际,我让人搜查了你的房间。
这两样东西很有意思。”
康萨保脸上的怨毒与癫狂,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望的灰败。
苏千誉亦不再与其多言,正色宣布:
“康萨保及参与谋杀之帮凶,依唐律,皆判处斩刑,人头悬于关墙三日,以儆效尤。
其家产抄没,尽数予边关将士,作为抚恤。”
随后,苏千誉亲笔详述三案经过,欲星夜兼程,直报圣人。
关墙之下,风沙依旧。
苏千誉一行人整装待发。
李都尉亲自斟酒,为苏千誉送行,带着深深的敬佩,真挚道:
“先前鲁莽,多有得罪。
若非您明察秋毫,李某与麾下儿郎,恐已蒙受不白之冤,更令贼子奸谋得逞。
李某不会阿谀奉承之言,但愿您此去,一路平安,步步高升。
另,您来去匆忙,无暇让李某好好答谢。
盼日后,有缘再会。”
苏千誉欣然饮罢杯中酒,抱拳道:
“康萨保败在太过招摇,急于表现自己,且同伙不够牢靠。
将军忠勇,智谋过人。
即使没有苏某,假以时日,您亦可破解案情。
其实,康萨保杀人的伎俩,本就不难破除。
真正难的,是他密码本与信函中,所录之人事。
也许,用不了多久,我会再来此地。
边关苦寒,将士们辛苦了。
圣人一直很记挂你们。
我会与太府寺,及大都督府下辖州县官吏,合理调配,保障军需充盈,绝不会亏待每一个将士。
今后关城安危,石脂重务,还需将军鼎力相助。”
李都尉回礼,铿锵道:
“好!静候苏特使大驾。
任他什么妖魔鬼怪、乱臣贼子,绝不会再撼动大唐筑在这里的一砖一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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