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曹操沉声道，“董卓必不容我，留下唯有死路一条。陈留郡守张邈与我相善，且地处关东，可聚义兵，图后举。”
他语速很快，透着决断：“夫人，家中细软、典籍，需尽快整理，仆役中可靠者随行，余者发放钱财遣散。动作要快，迟则生变！”
丁夫人点了点头：“妾身明白。行装已大致齐备，只是……”
她抬眼看向曹操，目光锐利：“此去陈留，是暂避，还是另起炉灶？夫君欲散家财，募兵讨董，可知此事千难万险，一旦踏出，便再无回头之路？”
曹操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国贼当道，天下汹汹，操虽不才，亦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岂能坐视董卓荼毒社稷，秽乱宫闱？此行，正是要纠合义兵，廓清寰宇！”
他的话语中带着孤注一掷的激昂。
丁夫人沉默了片刻。
她欣赏丈夫的雄心，却也深知他性格中这种“不惜一切、敢于豪赌”的倾向。
当年在济南相任上，他罢黜贪官，禁断淫祀，手段激烈，险些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这乱世，他这性子，是能成就霸业，还是会……
她不敢深想，心头蒙上一层隐忧。
“既如此，妾身自当竭尽全力，助夫君成事。”她终是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家中之事，夫君不必挂心。只是此行凶险，万望保重。”
她顿了顿，补充道：“昂儿年纪尚小，是否一同带走？”
曹操想起长子曹昂，那孩子聪慧仁厚，是他心头所爱。
“带上！乱世之中，父子岂能分离？也让他早些见识这世道艰难！”
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柔软：“好。”
而后曹府在丁夫人的指挥下，仆役们搬运箱笼，捆扎典籍，丁夫人亲自清点财物，安排车马，甚至将一些不便携带的贵重器物埋藏于地下。
她的指令清晰明确，处置得当，连府中最为桀骜的老仆也俯首听命。
曹操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有此贤内助，确是他之幸。
但两人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什么。
是了，是少了些寻常夫妻的温存体贴。
他们更像是一对盟友，共同经营着“曹家”这份基业。
趁着间隙，曹操回到书房，快速写下几封密信，招来心腹家将曹洪、夏侯惇等人，低声吩咐。
“元让（夏侯惇字），你速带此信，先行赶往陈留，面见张邈太守，陈明情况，请他早做准备。”
“子廉（曹洪字），你负责护卫家眷车队，挑选精锐部曲，务必保证万无一失。”
“此外……”曹操略一沉吟，眼前忽然闪过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的红色身影，“派人去查探一下，今日在北宫外东南方向那座亭苑宴饮的是哪家府邸，留意其中是否有一位……善舞的红衣歌姬，探明其踪迹。”
夏侯惇和曹洪领命而去，对最后一条指令虽略有诧异，但并未多问。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后半夜。
曹操毫无睡意，独自坐在书房内，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只有远处董卓军营隐约传来的号角声，提醒着这座城市的易主。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比疲惫更强烈的是兴奋与躁动。
离开洛阳，意味着放弃现有的官职、安稳的生活，踏入一片完全未知的领域。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
思绪飘飞间，竟想起了与丁夫人新婚之时。
那时他刚举孝廉，入京都为郎，意气风发。
丁夫人出身沛国谯县大族，与他算是门当户对。
新婚之夜，红烛高照，她凤冠霞帔，容颜秀美，却有一股天然的清冷与骄傲。
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符合一切礼法对贤伉俪的要求。
他敬重她的品性和能力，她也尽心操持家务，为他生育了昂儿。
但不知从何时起，那种初婚时的暖意，渐渐消散了。
他们之间，更像是一种建立在共同利益和家族责任之上的牢固伙伴关系。
尤其是在刘夫人——丁夫人的妹妹，那个性情温婉如水的女子早逝之后。
丁夫人似乎将一部分情感也封闭了起来，变得更加刚硬，将全部心力都投注在家庭和儿子曹昂身上。
“阿暹（刘夫人小字）……”曹操无声地念着这个早已逝去的名字，心头泛起一丝微澜。
那是他生命中一段短暂而温柔的插曲，却如流星划过，转瞬即逝。
她的死，在丁夫人心中刻下了第一道深刻的裂痕，也让他与丁夫人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对比当下的危局，往昔的平静岁月竟显得有些不真实。
曹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挣脱出来。
现在不是沉湎往事的时候！
董卓的威胁近在咫尺，未来的征程布满荆棘。
他需要力量，需要支持，需要一种能够点燃他内心火焰的东西。
白天那个红衣舞姬的眼神，那双蕴藏着无限能量与可能的眼睛，再次浮现。
那是一种与他熟悉的贵族女子，甚至与丁夫人都截然不同的气质。
那眼神里，有一种未被驯服的野性和对命运的不屈。
隐隐与他此刻决意挣脱牢笼、另辟天地的心志产生了某种共鸣。
“或许……这乱世，也并非全是绝望。”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
拂晓时分，曹府侧门。
十余辆马车悄然驶出，在精锐家兵部曲的护卫下，融入尚未完全苏醒的洛阳街巷，向着东城门方向疾行。
曹操骑在马上，回望了一眼在晨曦中轮廓模糊的皇宫和那座昨日惊鸿一瞥的亭苑方向，随即毅然转身，目光投向未知的东方。
洛阳，这座承载了他青春、抱负与挫败的帝都，正迅速在他身后缩小。
前方是通往陈留的官道，也是通往乱世霸业的起点。
车厢内，丁夫人紧紧搂着熟睡的曹昂，透过车帘的缝隙，看着不断后退的街景，眼神复杂。
她对曹操最后吩咐寻找歌姬之事略有耳闻，虽未置一词，但握着曹昂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她不知道未来等待这个家庭的将是什么，她只知道，从此刻起，她必须更加刚强才能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中，护住这个家，护住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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