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拂晓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狮驼岭。山林寂寂,连惯常的虫鸣鸟叫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山风穿过光秃枝桠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粘稠的、混合着泥土腥味和金属铁锈气的压抑感,预示着鲜血即将浸染这片土地。
‘荡寇军’的营地内,没有战前的喧嚣与鼓噪,只有一种死寂般的井然有序。火头军早已悄然埋锅造饭,妖族士兵们沉默地咀嚼着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顿饱餐,动作机械,眼神复杂,彼此间少有交谈,一种悲壮而决绝的气氛在无声中蔓延。
青虎、黄风与一众妖族将领立于阵前,同样沉默。青虎反复擦拭着他那柄宽刃战刀,冰白的虎目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黄风则静静抚摸着那杆陪伴他多年的玄铁钢叉,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眼神深邃如潭,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波澜。
当东方的天际线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驱散了部分浓墨般的夜色时,黄风缓缓抬起头。他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压抑的空气,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即将跟随他踏上一条不归路的妖族儿郎,没有慷慨激昂的动员,只是用沉稳的声音下达了最简单的命令:“时辰已到,出发。”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
一千多名妖族士兵,如同暗夜中流动的潮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营地,向着狮驼岭‘神识绝域’的方向潜行。他们尽可能地压低身体,利用地形掩护,甲胄与兵器的碰撞被减到最低,只有无数脚步踏过枯枝落叶发出的细碎沙沙声,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低沉背景音。
就在第一缕微弱的、金红色的晨曦,如同利剑般刺破云层,恰好映照在黄风坚毅而沉静的侧脸上时,他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片依旧被昏暗笼罩的、属于“靖难军”的广袤营地。
他看到了。
在‘荡寇军’后方约一箭之地的距离上,黑压压的‘靖难军’主力已然列阵完毕。他们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旌旗在渐起的晨风中微微舒卷,兵刃的寒光在晨曦中若隐若现。他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尾随在‘荡寇军’之后,既像是强大的后援,更像是一群等待着猎物耗尽力气后、便会一拥而上的鬣狗。
黄风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弧度。他转回身,面向那雾气缭绕、仿佛巨兽匍匐的狮驼洞方向,手中的玄铁钢叉在晨曦中划过一道幽暗的弧线,向前轻轻一挥。
没有呐喊,没有号角。
‘荡寇军’如同得到了最终指令的幽灵,再次启动,更加坚定地、沉默地向着那片已知的死亡陷阱,也是他们计划中唯一的生路,潜行而去。
在他们身后,‘靖难军’的钢铁洪流,也随之缓缓启动,保持着那致命的距离,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碾压过来。
晨光熹微,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身后冰冷的刀锋。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惨烈厮杀,就在这死寂般的黎明中,悄然拉开了血腥的帷幕。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在踏入战场的那一刻,已然变得模糊不清。
“荡寇军”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冲过了那道无形的“神识绝域”界限!妖匪前哨的呵斥与警报声瞬间响起!
黄风玄铁钢叉一挥,怒吼:“杀——!”
“杀!!!”
积蓄已久的情绪轰然爆发,‘荡寇军’如同疯狂的浪潮,与迎上来的妖匪前哨狠狠撞在一起!兵刃交击的刺耳锐响、愤怒的咆哮与垂死的惨嚎,以及那急促的铜锣声,瞬间撕裂了黎明的寂静,战火在山林间猛烈燃烧起来。
后方一箭之地,‘靖难军’的钢铁方阵依旧保持着令人窒息的肃静与严整。士兵们紧握兵刃,盾牌相连,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金属堡垒,缓缓向前推进。他们没有呐喊,没有骚动,只有甲胄摩擦发出的低沉沙沙声,以及无数脚步踏过地面的沉闷回响,带着一种冷酷的压迫感。
作为监军与预备队,他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很快,一些身处阵列前排、目光敏锐的‘靖难军’士兵,眼神中开始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与困惑。
他们看到了散落一地的折断箭矢、破损的盾牌、甚至几面被遗弃的、沾染了泥污和暗红斑迹的‘荡寇军’战旗。这一切都表明,这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交战。
但是,他们的视线下意识地搜索着预期中应有的景象——倒伏的尸体,重伤者的挣扎——却一无所获。战场被打扫得过于‘干净’,除了那些冰冷的器械和零星的血迹,竟然看不到一具阵亡者的遗骸!这种异样的‘整洁’与方才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让一些老兵的心头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他们下意识地与身旁的同伴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充满了疑问,却碍于严酷的军纪,无人敢出声议论。
然而,位于阵列前方的军官们——如郎将赵莽、副统领王焕等人——他们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另一件事所吸引。他们紧盯着前方山道上,‘荡寇军’的旗帜正在快速向狮驼洞方向推进!妖族士兵的喊杀声虽然依旧,但妖匪的抵抗似乎正在减弱,战线正被不断向上压缩。
“推进速度很快!”赵莽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和审慎的评估,“看来‘荡寇军’是真的拼了命,亦或是……妖匪确实外强中干?”
王焕的嘴角则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无论何种原因,于我而言,皆是良机。传令,保持阵型,加速跟进!注意与‘荡寇军’保持接触,勿使其脱离视线!”在他看来,战场上些许的‘异常’远不如‘荡寇军’的动向重要,他的主要任务是确保这支‘叛军’始终处于掌控之下,并在最恰当的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命令被无声地传递下去。‘靖难军’的整个阵列,如同一个精密的战争机器,开始略微加快速度,踏过那片散发着诡异气息的‘战场’,坚定不移地朝着山上推进。士兵们眼中的疑虑被军官的意志和严明的纪律所压制,只能将那份不安埋藏在心底,紧随着队伍的洪流,一步步深入这愈发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雾之中。
而在更后方的中军位置,韩厉统帅立于临时搭建的指挥高台上,远远眺望着狮驼岭的方向。他只能看到‘荡寇军’旗帜的移动和隐约传来的喊杀声,以及‘靖难军’那如同黑色潮水般稳步向上的庞大阵型。具体的战场细节,他无从得知,他依赖的是前方将领的判断和传令兵带回的报告。此刻,他心中盘算的,依旧是那个一石二鸟的计划,等待着前方传来他所期望的‘好消息’。
‘靖难军’庞大的阵型,跟随着‘荡寇军’看似势如破竹的推进,不断向狮驼洞方向压缩。随着战线的缩短,原本为了应对宽阔正面而略显分散的部队,自然而然地变得密集起来,士兵们肩并肩,盾牌相抵,如同一个收紧的拳头,蕴含着强大的力量,却也失去了部分腾挪的空间。
就在他们推进到半山腰,距离那幽深的狮驼洞已不足一半路程时,异变陡生!
前方那一直持续、指引着方向的喊杀声,以及‘荡寇军’奋力搏斗的身影,竟在刹那间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口,将那一千多妖族士兵连同他们的敌人一起吞噬了。整个狮驼山,从极度的喧嚣猛地坠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靖难军’自身甲胄的摩擦和略显凌乱的呼吸声。
这突如其来的静默,比之前的喊杀更令人心悸!
“停止前进!”郎将赵莽第一时间发出了命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全军结阵!防御姿态!”
训练有素的‘靖难军’士兵立刻停下脚步,最外围的刀盾手迅速将大盾重重顿在地上,长枪从盾隙中如林刺出,弓弩手引弦待发,整个阵列瞬间化作一个巨大的、布满尖刺的钢铁堡垒。同时,数支精干的斥候小队被迅速派出,如同触角般小心翼翼地向消失的‘荡寇军’方向摸去,试图查明情况。
然而,就在斥候小队的身影刚刚没入前方林地不到片刻——血色,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血雾,如同从地狱深处喷涌而出,以惊人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合拢,瞬间将整个‘靖难军’的主力阵列彻底吞噬!视线被剥夺,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翻滚的暗红。
“不好!是血雾!”
“结阵!不要慌!”各级军官的厉喝在浓雾中响起,带着强制的镇定。
鉴于上次的经验,‘靖难军’并未立刻陷入混乱。士兵们紧紧靠拢同伴,凭借着平日严酷的训练和求生的本能,维持着圆阵的雏形,并开始试图向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小步后撤。他们相信,只要退出这片绝域,就能摆脱这诡异的雾气。
但,暗之大鹏与黄风为他们准备的‘盛宴’,才刚刚开始!
就在他们移动脚步的刹那——
“轰隆!咔嚓!”
“啊——!”
“噗嗤!噗嗤!”
脚下坚实的大地仿佛瞬间化作了鬼门关!脏坑(内藏污秽毒物)、陷坑(底部插满削尖竹木)、梅花坑(数个小坑一组,令人防不胜防)……各式各样的陷阱在同一时刻被触发!前排的士兵成片地惨叫着跌落下去,被尖桩刺穿,被毒物噬咬!
这仅仅是开始!
仿佛来自幽冥的呼啸声从血雾上方传来!
带尖的粗竹排如同巨兽的利齿,从陡坡上被推下,横扫阵列!
密集的箭矢,并非来自前方,而是从两侧甚至后方的雾中射出,刁钻狠辣!
灰瓶炮子(内装石灰、毒烟的陶罐)在人群中炸开,刺鼻的烟雾与粉末进一步扰乱视听和呼吸!
巨大的滚木礌石带着万钧之势,轰鸣着碾压下来,所过之处,盾碎甲裂,骨断筋折!
刹那间,血雾笼罩的区域变成了真正的炼狱!惨叫声、垂死的闷哼声、利器撕裂血肉的“噗嗤”声、骨骼被碾碎的“咔嚓”声、以及滚石落地的轰鸣声……各种声音疯狂地交织、放大,冲击着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和神经!
严密的阵型在如此立体、无处不在的毁灭性打击下,瞬间土崩瓦解!士兵们再也无法保持冷静,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纪律。他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在血雾和死亡陷阱中疯狂冲撞,互相践踏。
“稳住!不许退!”军官们的吼声被淹没在绝望的喧嚣中,甚至他们自己也被混乱的人流裹挟,或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箭矢、碎石击中。
零星的、浑身浴血、眼神涣散的‘靖难军’士兵,如同惊弓之鸟,终于冲出了血雾的边缘,连滚带爬地向着山下亡命奔逃。他们丢掉了武器,撕扯着阻碍奔跑的甲胄,口中发出毫无意义的、精神彻底崩溃般的狂呼乱叫,仿佛要将刚才在那血色炼狱中承受的极致恐惧尽数倾泻出来。
原本秩序井然的‘靖难军’,在这精心策划的伏击下,已然彻底崩溃。猎手,变成了在陷阱中哀嚎的猎物。而真正的猎人,正隐藏在血雾的深处,冷漠地注视着这场屠杀。
中军指挥高台上,韩厉死死攥着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遥望着半山腰那片突兀升腾、翻滚不休的血色雾障,虽然无法看清其内的具体情形,但那雾中隐约传来的、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凄厉惨叫、兵刃破碎的轰鸣、以及滚石落地的闷响,已经无比清晰地告诉他——他派上去的‘靖难军’主力,完了!
那血雾仿佛化作了一只贪婪的巨兽,正在肆意咀嚼、吞噬着他麾下最精锐的部队。一种冰冷的、名为绝望的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快!传令!”他猛地转身,声音因极度惊惧而嘶哑变形,“所有留守部队,放弃前沿,全部收缩!固守营寨! 依托栅栏、壕沟,死守!快——!”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凭借营地的防御工事,勉强支撑,或许还能等待一丝渺茫的转机,或者……至少死得稍微体面一些。
然而,就在传令兵刚刚奔下高台,营中留守部队一片慌乱地开始执行收缩命令之时——
“吼——!!!”
“杀啊——!”
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狮驼岭方向倾泻而下!韩厉惊恐地循声望去,只见漫山遍野,无数黑影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冲破了血雾的边缘,朝着他所在的营地方向,铺天盖地地汹涌扑来!
那数量……太多了! 远远超出了之前侦查到的、以及‘荡寇军’汇报的妖匪数量!他们形态各异,嘶吼着,挥舞着各式兵刃,其中甚至隐约可见一些……穿着狮驼国号衣的身影,与那些青面獠牙的原生妖匪混杂在一起,如同来自地狱的联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韩厉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大脑一片空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狮驼洞何时潜藏了如此庞大的力量?难道之前的所有抵抗、所有牺牲,都只是诱敌深入的伪装?
看着那如同死亡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看着营中因这骇人景象而愈发慌乱的士兵,韩厉清楚地知道——完了,全完了。
不仅仅是跟进的‘靖难军’主力完了,他这留守的中军,他韩厉自己,也彻底完了。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算计,在绝对的力量和这精心编织的陷阱面前,都变成了可笑的自以为是。
他失魂落魄地松开抓着栏杆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原本挺拔的身躯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佝偻了下来。耳边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和营中绝望的哭喊,眼前是迅速逼近的黑色浪潮。
这位曾经雄心勃勃、奉命征剿的大军统帅,此刻心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与黑暗。他知道,自己不仅葬送了数万大军,也将狮驼国的边境,彻底暴露在了这复生的上古妖魔兵锋之下。而这一切的起点,或许正是从那道来自都城的、冰冷的“清除”圣旨开始……
黑色的潮水,无情地拍打在了摇摇欲坠的营寨栅栏上,溅起了血与火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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