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狮驼洞深处,属于黄风的洞府内却灯火通明。不同于往日宴会的喧嚣,今夜只有‘暗之大鹏’的怨魂与黄风对坐一案。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菜肴和一坛显然非俗世所有的灵酒,酒香醇厚,隐隐有光华流转。
“黄风兄弟,”怨魂那特有的、混合着金石与尖啸的声音此刻放缓了许多,竟似带上了一丝‘人性化’的慨叹,“自你入我狮驼山以来,整军经武,修缮壁垒,诸事井井有条,本王甚是欣慰。来,满饮此杯,聊表谢意。”它那由黑雾凝聚的‘手’虚抬,案上的酒坛自动飞起,为黄风面前的玉杯斟满琥珀色的酒液。
黄风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举杯道:“大王谬赞,此乃黄风分内之事。”说罢,一饮而尽。酒液入喉,化作一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竟有滋养妖元之效,确非凡品。
“分内之事……呵呵。”怨魂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笑,幽火般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黄风的身体,望向了虚无的过往。“兄弟可知,在很久很久以前,本王亦是这狮驼岭说一不二的妖神,逍遥自在,受一方供奉。”
它开始讲述,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迷离:“那时节,狮驼国年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而本王,只需他们每年献上一对童男童女,‘助’我修行即可。公平交易,相安无事。”它特意强调了‘助’字,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后来,不知从何处冒出些自诩正道的道门之士,零敲碎打地跑来‘降妖除魔’。”怨魂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屑,“起初,本王只当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游方道士,为了那点微末功德前来送死,随手打发了便是。可后来,这样的道士越来越多,如同嗅到腥味的苍蝇……”
它的声音渐渐转冷:“更可恨的是,那狮驼国,送童男童女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晚,态度也越发敷衍!搞到后来,每年都要本尊亲自施法,略施惩戒,敲打一下干旱或洪水,他们才肯磨磨蹭蹭地送来!直到有一年——”怨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怨毒,“他们送来的童女,竟非纯阴之体!害得本尊行功岔气,差点走火入魔!功力为此折损三成!你说,本王该不该怒?!”
一股无形的威压伴随着它的怒火弥漫开来,洞府内的火把都为之明暗不定。黄风感到呼吸微微一窒,但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态,只是默默又饮了一杯酒,仿佛在倾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怨魂似乎意识到失态,威压一收,但语气依旧冰冷:“于是,本王给了狮驼国一场三年大旱!叫他们知道,戏弄本尊的代价!”它顿了顿,声音中多了一丝凝重与……不易察觉的忌惮,“然后,便引来了那个叫‘太乙’的道士……”
提到这个名字时,怨魂周身的黑雾都剧烈翻腾了一下。“此人……端是厉害!与本王在这狮驼岭上空大战三百回合,风云变色,山河崩摧!最终,他竟仗着法宝犀利,将本王元神打散,妖躯镇压于狮驼国皇宫之下!用的,便是那‘玄水定坤鉴’!”说到此处,它那幽火般的目光幽幽地飘向黄风,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到什么。
黄风心中巨震!“太乙”?“玄水定坤鉴”?这皆是道门中鼎鼎大名的存在!但他脸上依旧是一片坦然,甚至适当地流露出一丝对强敌的凝重和对怨魂过往遭遇的“同情”,恰到好处,不卑不亢。他缓缓道:“太乙真人,乃是昆仑玉虚宫座下有数的高真,那玄水定坤鉴更是有名的先天之宝。大王当年……确是遇上了硬茬子。”
见黄风反应平静,甚至能说出对方根脚,怨魂目光闪烁了一下,不知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它哼了一声,继续道:“是啊,硬茬子!若非……若非本尊背后亦非全无依靠,恐怕早已神形俱灭,哪还能残存这点怨魂,靠这血池苟延残喘?”它话中有话,隐隐指向某个强大的后台,却又不肯明言。
黄风听着,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他隐约感觉到,怨魂今日所言,绝非忆苦思甜那么简单。它提及道门强势,提及自身后台,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有异心?还是在试探自己与道门是否还有牵连?亦或是……想拉拢自己,共同对抗那潜在的、强大的道门威胁?
他摸不准这位上古妖魔的心思,只能秉持着言多必失的原则,扮演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适时地为怨魂和自己斟满酒,感慨道:“想不到大王还有如此坎坷过往。如今狮驼山在大王统领下日渐兴旺,必能重现昔日荣光。”
听罢‘暗之大鹏’带着怨愤与隐隐自矜的往事,洞府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案上灵酒氤氲的香气似乎也凝滞了几分。怨魂那幽火般的目光从遥远的回忆中收回,重新落在黄风身上,审视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
“往事如烟,不提也罢。”它摆了摆那由黑雾凝聚的‘手’,语气似乎轻松了些许,将话题引向黄风,“倒是黄风兄弟你,一身本领颇为不俗,尤其那手御风驱沙、五行遁甲的本事,绝非寻常野妖所能自行领悟。不知……尊师是何方高人?”
黄风心中微微一凛,知道真正的试探来了。面对这位深不可测、刚刚还‘坦承’了自身部分隐秘的上古老妖,他深知一味隐瞒绝非上策,尤其是自己那被道门追杀的过往,在对方眼中恐怕并非秘密。与其遮遮掩掩引人猜忌,不如部分坦诚,或许还能换取一丝‘同病相怜’的信任。
他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坦然,拱手道:“大王明鉴。末将这点微末伎俩,确系家师所传。家师……自号‘神棍大仙’。”
“神棍大仙?”怨魂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号,周身的黑雾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那金石摩擦般的声音竟发出一阵低沉而意味不明的笑声,“呵……呵呵……本王道是谁,原来是他!那只成了精、又走了大运的黄鼠狼!不过,确实了不起!”
黄风瞳孔骤然一缩,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惊愕之色。他师父虽非籍籍无名,但因其‘神棍’作风和常年被追杀的处境,在真正的大能圈子里知晓其根底并立刻反应过来的,并不多见。这‘暗之大鹏’被镇压多年,竟一口道破!
看到黄风的反应,怨魂那双鬼火般眼睛颇具笑意,幽火跳跃着,继续说道:“本王虽困于此地,但三界六道的一些趣闻轶事,总还有些渠道听闻。你师父‘神棍大仙’的名头,在仙界底层和某些圈子里,可是响亮的很呐!”
它似乎来了谈兴,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听说他刚入仙班,得了‘道合’神位没多久,就被阐教门下三个不成器的地仙给盯上了,眼馋他那点初生的‘神格’,一路追杀……啧啧,结果呢?你师父别的本事不说,这逃命的本事堪称一绝!居然让他三番五次从三个地仙联手围剿下溜了!哈哈,这事当年可是让阐教脸上很不好看,成了仙界一桩笑谈。”
黄风默默点头,这段历史他再熟悉不过,他自己早年便因此受到牵连,因师父东躲西藏,没少吃苦头。
“更绝的是后面,”怨魂仿佛在讲述一个有趣的故事,“你师父这家伙,居然越逃越厉害!没几年功夫,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然从‘道合’晋升到了‘地仙’级别!这还不算完,他居然……反杀了当初追杀他的那三个阐教地仙!”
黄风听后也很惊讶,那三个地仙也曾经追杀过他,于是追问道,“你可知师父是如何反杀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据说是很精彩,你要是能碰上师父可以自己问问呢,”怨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和幸灾乐祸:“嘿!一人反杀三个同阶!还夺了人家的神格!这一下,阐教可就不是脸上无光那么简单了,简直是丢人丢到家了!堂堂玄门正宗,被一个他们眼中的‘歪门邪道’、‘黄鼠狼精’弄得灰头土脸,成了整个仙界茶余饭后的大笑话!”
黄风听到这里,嘴角也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一下,幻想着师父当年得手后那副贼兮兮又得意洋洋的模样。
“吞了三个地仙的神格,你师父功力大涨,如今怕是已摸到金仙的门槛了吧?”怨魂推测道,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这下,阐教那边可就坐蜡了。继续追杀?代价太大,面子已经丢了,再纠缠下去得不偿失。于是便改了策略,想化干戈为玉帛,试图拉拢。”
它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某个有趣的细节:“听说,因为他们查到你师父早年似乎曾在‘太乙’门下听过几天讲道,算是有点香火情分,便派了太乙亲自去请……结果呢?哈哈哈哈哈!”怨魂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黑雾翻腾,“那太乙老头儿,找了好久,居然连你师父的洞府大门朝哪开都没找到!愣是吃了闭门羹!你说好笑不好笑?”
黄风也笑了。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随师父回去的时候也是没有找到门的。
“看来,尊师这‘神棍’之名,确实名不虚传啊。”黄风笑着摇头感慨,语气中带着对师父行事风格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这一番关于师承的交谈,无形中拉近了些许黄风与怨魂之间的距离。至少表面上,气氛不再如之前那般凝重。黄风透露了部分根脚,怨魂展示了自身的“博闻强识”和对阐教的不屑,双方似乎都得到了一些想要的东西。但黄风心底明白,这看似轻松的谈笑风生背后,依旧是深不见底的试探与算计。
洞府内,灵酒的醇香与若有若无的血池腥气奇异交融,灯火将两道迥异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拉长、扭曲。一番关于师承来历的交谈过后,气氛看似融洽,实则暗流涌动。双方都清楚,浅层的“坦诚”之后,终究要触及彼此真正的意图与底线。
‘暗之大鹏’那幽火般的目光在黄风脸上流转片刻,率先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它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探究:“黄风兄弟,你能力卓绝,心思缜密,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在这狮驼山站稳了脚跟,不知……对日后有何长远的打算?”
黄风闻言,立刻做出恭敬姿态,拱手道:“大王厚爱,黄风感激不尽。末将别无所求,唯愿追随大王左右,在这狮驼山上,与诸位兄弟一同吃香喝辣,逍遥度日,便是平生所愿。”话语诚恳,却也是标准的表忠心套路。
怨魂周身黑雾微微波动,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低鸣:“呵呵,兄弟过谦了。一个能在千军万马中寻得生路,又能将这纷乱山寨打理得井井有条之人,若说胸无大志,只图眼前安逸,本王是万万不信的。”它停顿了一下,那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此处并无六耳,兄弟何不坦言?”
黄风心知敷衍不过,索性以退为进,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两团幽火,反问道:“大王慧眼如炬,末将佩服。既然如此,黄风斗胆,也想听听大王之志?不知大王统领这狮驼山万千妖族,所图者……究竟是何等光景?”
‘暗之大鹏’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并不惊讶,那混合着金石与尖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千百年的野望:“八百里狮驼山,固然辽阔,但终究是草莽之地,非王者之基!本尊之志,岂是偏安一隅?”它那黑雾凝聚的形体仿佛都膨胀了几分,一股睥睨的气势油然而生,“本王要的,是那狮驼国的万里江山!要将那人族的城池,变作我妖族的乐园!让这天地间,也有我妖族一方真正的乐土!”
黄风眉头紧紧皱起,并非畏惧,而是基于现实的考量。他沉声道:“大王雄心,令人钦佩。然则,妖魔之道,向来为佛道两家所不容。他们视我等为异类,必起刀兵。大王虽有通天之能,但以一族之力,对抗佛道两家……如何破此僵局?”
“不容?”怨魂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语气中充满了讥诮,“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佛道亦然!他们标榜清静无为、慈悲度世,实则所求之物,不过比凡俗更高端、更缥缈罢了。神通、功德、气运、信仰……皆是他们追逐的目标。只要能洞悉其欲,善加利用,缝隙自然而生,僵局未必不能打破!”
黄风心头一紧,想起了某些不堪的往事,他左顾而言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末将曾闻,那万妖山的青毛大圣,神通广大,麾下妖众如云,最终……不也是以献上万千同族内丹,换取佛门一朵‘青莲花’,才得以脱困‘自由’么?”他刻意加重了‘自由’二字,其中的讽刺意味不言而喻。
‘暗之大鹏’听出了黄风话里的警惕与质疑,解释道:“兄弟所言,是道门的路数!道家炼丹,常以妖族内丹、精魂为引,视我等为资粮,此乃生死大敌,绝无合作可能!”它的话斩钉截铁,带着对道门的深刻恨意。
“那道门是死敌,佛界……似乎对妖族也并非友善吧?”黄风顺势提出最关键的问题,目光锐利,“若非如此,狮驼国何来那场荒唐的除妖运动?引得我等走投无路?”
“哈哈哈哈哈!”怨魂发出一阵低沉而神秘的笑声,幽火跳跃,“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界要的,非是血肉资粮,而是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信仰之力!”
它微微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们需要众生膜拜,需要香火鼎盛。可凭什么让人死心塌地信仰你呢?自然是要能他人所不能,救众生于水火,彰显其无边佛法与慈悲……那么,”它的声音充满了蛊惑,“若世间无魔,何来佛之慈悲?若无妖魔作乱,危害人间,又如何显出他们降妖除魔的‘正义’与‘必要’?”
黄风瞳孔骤缩,他彻底听明白了!这是要让妖族扮演“反派”和“磨难”的角色,佛界则扮演‘救世主’,以此收割人族的恐惧与感激,凝聚信仰!好一招驱狼吞虎,借力打力!
“大王……果然深谋远虑。”黄风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此计……终究是权宜之计,更是与虎谋皮!佛界利用我等彰显其威,又岂会坐视我等真正坐大,威胁到他们的统治?届时,免不了鸟尽弓藏之祸。”
“能看得如此透彻,一眼洞穿其中关窍者,黄风兄弟,你是我狮驼山第一人!”‘暗之大鹏’毫不吝啬地夸赞,那幽火中竟似流露出几分‘知己’般的欣赏,“至于能否真正做大,摆脱棋子的命运……那就要看你我兄弟,能在这棋盘上,走出多远,跳出多高了。”
它举起那无形的酒杯,向着黄风示意:“风险固然巨大,但这也是我妖族,在这佛道夹缝中,唯一可能杀出一条血路的机会。如何,黄风兄弟,可愿与本王,共谋此局?”
黄风看着那杯中之酒,映照着跳跃的灯火与对方深不见底的幽瞳,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这杯酒一旦饮下,便意味着真正踏上了一艘驶向惊涛骇浪的贼船,前途未卜,吉凶难料。但,他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沉吟片刻,他缓缓举起了自己的酒杯,目光变得坚定而深邃:“既然大王有此雄心,黄风……愿效犬马之劳!”
两只酒杯,一实一虚,在空中轻轻一碰。清脆的声响在洞府内回荡,敲响了一个危险而宏大的联盟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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