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中文，在充斥着韩语与油烟味的嘈杂市场里，像一枚精准的音波炸弹，只在年轻男人的耳边引爆。
他身体剧震。
那握着塑料瓢的手，僵在半空，豆子和水从瓢沿哗啦啦地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年轻男人猛地抬头，口罩上方那双眼睛里的惊慌与震动，再也无法掩饰。
那眼神，透过面前煎锅升腾的热气，穿过镜子般反光的铁板，被陈元尽收眼底。
陈元无视摊主大妈的热情招呼，也无视他剧烈的反应，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继续着自己的分析。
“虎口紧锁，发力点在食指根部。”
“手腕稳如磐石，完全倚靠小臂的肌肉群带动刀身。”
“昨天你处理洋葱，刀尖几乎不离砧板，用的是最标准的中式推拉切法，而不是他们那种靠手腕发力的大力劈砍。”
陈元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年轻男人的心上，让他脸色愈发苍白。
“这不是韩餐的技法。”
“更不是一个市场小贩该有的肌肉记忆。”
陈元向前走了一小步，目光如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压迫感。
“所以。”
“你是谁？”
在这摧枯拉朽的逼问下，年轻男人终于崩溃了。
他放下了手里的瓢，摘下口罩，露出一张因为紧张而涨红的、略显稚嫩的脸。
他对着陈元，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陈……陈老师！”
“我叫林东。”
他抬起头，眼神复杂。
“我是您的粉丝。”
这句话一出，旁边的张雪都愣了一下。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叫林东的年轻人，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搞了半天，不是什么隐藏在市井中的绝世高手，而是自家老板的“函授弟子”？
这剧情发展，未免也太……接地气了。
陈元自己也有些意外，随即自嘲地笑了笑。
看来是自作多情了。
“粉丝？”陈元挑了挑眉，“看我直播？”
“嗯！”
林东重重点头，眼神里重新被光芒填满，那是见到活体偶像的狂热与激动。
“从您还在云诚娱乐，做‘元味’教做菜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看！您的每一个视频，我都下载了，反复看，跟着学！”
“我就是跟着您的视频，练的刀工，还有……还有一些基本的吊汤技巧。”
原来如此。
陈元心里了然，再看他时，眼神便柔和了许多。
能在一个充满了“料理包加热”和“重酱料覆盖”的环境里，还愿意花苦功夫去练习最枯燥的刀工。
这份心性，已经比太多人要强了。
“在这里打工？”陈元换了个话题，目光扫过他身上那件沾着油污的围裙。
“嗯。”
林东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透着一股被现实碾压过的疲惫。
“我大学是在延边读的烹饪专业，毕业了想来这边闯一闯，但……但好一点的后厨根本不看我们这种履历，只能在市场里打打零工，赚点生活费。”
一个科班出身，对厨艺怀有热忱的年轻人，最终却只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磨绿豆、煎饼。
理想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不过如此。
张雪在旁边听着，都忍不住有些同情。
“行了，我们先走了。”
陈元不打算继续打扰他工作，点了点头，准备带着张雪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
“陈老师！”
林东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猛地喊住了他。
陈元停下脚步，回头。
只见林东的脸憋得通红，双手死死地攥着围裙的一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他的眼神里，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渴望与恳求。
“我……我能……跟着您吗？”
他几乎是从喉咙里，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挤了出来。
话音落下，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紧张，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
张雪诧异地张大了嘴。
这是要干嘛？毛遂自荐？
“你想拜我为师？”张雪反应极快，直接把话挑明了。
被揭穿心思，林东的脸瞬间红透，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还是鼓起勇气，迎向陈元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我知道我水平很差，给您提鞋都不配！”
“但我什么都能干！洗菜、刷碗、扛设备……我什么苦都能吃！”
“我不要工资！管我一顿饭就行！”
他语无伦次地推销着自己，生怕错过这个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机会。
“我就是想……想亲眼看看，真正的中餐，到底是什么样的！”
陈元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那不掺任何杂质的，对厨艺最纯粹的向往。
那眼神，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刚刚踏入后厨的自己。
也是这样，带着一点笨拙，一点卑微，和满腔滚烫的热血。
良久。
陈元笑了。
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到这个动作，林东眼里的光，瞬间熄灭，那刚刚燃起的希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连火星都没剩下。
完了。
“我不收徒弟。”
陈元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林东的心，彻底沉入谷底。
然而，陈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当场僵住。
“但是……”
陈元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你要是真不怕吃苦，跟在后面打打杂，我倒是不介意。”
“能学到多少东西，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林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意思……是同意了？
巨大的幸福感砸下来，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你……”张雪也惊了，她指了指林东，又指了指陈元，“你真要带上他啊？咱们这又不是流浪动物救助中心。”
陈元没理她，只是看着还愣在原地的林东，淡淡地问了一句：
“怎么？反悔了？”
“不！不反悔！”
林东如梦初醒，激动得差点当场蹦起来。
他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兴奋而有些颤抖，飞快地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
“老板吗？对，是我，林东。”
他胸膛起伏，而后用韩语，干脆利落地说道：
“我不干了！”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直接挂断。
然后，他解下身上那件油腻的围裙，随手扔在旁边的案板上，像是丢掉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快步走到陈元和张雪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老师，张雪姐。”
他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明亮。
“我们走吧。”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让张雪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这小子，可以啊。
陈元看着他这副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于是，在市场里无数诧异的目光中，陈元和张雪的身后，多了一个只背着一个旧书包，却仿佛扛起了整个世界的年轻跟屁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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