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一种比任何噪音都更具杀伤力的武器。
尤其是当这片寂静，是由数千道“看傻子”般的目光汇聚而成时。
池志范感觉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被无形的视线灼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他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机器人，僵硬地，一节一节地，将自己从冰冷的案板上撑了起来。
身下那块价值连城的金枪鱼大腹，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失去了冰凉。
鱼肉表面，甚至清晰地印着他厨师服的褶皱纹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他身旁的光头大哥，也终于放下了那瓶高举了半天的青柠汁，挠了挠自己锃亮的光头，脸上写满了尴尬与无措。
“时间到！请两位选手立刻停止操作，端上你们的作品！”
主持人的催促声，像是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只读出了两个字。
毁灭。
现在怎么办？
作品呢？
他们唯一的作品，就是这一场跨越国界的、堪称史诗级的行为艺术。
“brother……”光头大哥率先打破沉默，他指了指那堆泰式调料，又指了指鱼，脸上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然。
“Yum？”
还Yum？
池志范此刻连跟他吵架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着那块被自己体温“玷污”了的鱼肉，心中一片死灰。
直接认输？
不。
那样太丢人了。
死，也要死得像个战士。
池志范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在操作台上疯狂扫视，最终定格在一把料理喷枪上！
他一把抓住喷枪，对着光头大哥，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Fire！”
光头大哥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睛猛地亮起。
两分钟后。
在一片快活到诡异的空气中，池志范和光头大哥，端着一个盘子，走上了评委席。
那盘子里的东西，很难称之为“料理”。
几片厚切的金枪鱼，表面被喷枪炙烤得略带焦痕，内里依旧鲜红生嫩。
旁边，则胡乱地堆着一坨由小米椒、洋葱丝、香茅和薄荷叶组成的泰式沙拉。
最致命的是。
光头大哥也许是出于“不能浪费”的淳朴思想，最后还是把那混合了青柠汁和鱼露的酱汁，淋在了……一部分鱼肉上。
于是，这道菜呈现出一种精神分裂般的状态。
一半，是日式炙烤刺身。
一半，是泰式凉拌生鱼。
它们就这么尴尬地躺在一个盘子里，像一对刚刚大吵一架、背对背谁也不理谁的夫妻。
全场观众看着这道“复合型灾难”，已经笑得发不出声音，只能捂着肚子疯狂抽搐，肩膀剧烈抖动。
“这道菜叫什么？”
皮埃尔捏着眉心，表情痛苦，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严重的工伤。
池志范嘴唇哆嗦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叫什么？
《论两种料理哲学的暴力冲突及其失败的妥协产物》？
还是他身旁的光头大哥比较实诚，他指着盘子，一脸自豪地用他那蹩脚的英文大声宣布。
“Sashimi……Yum！”
刺身……凉拌！
言简意赅，直击灵魂。
皮埃尔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拿起叉子，闭上眼睛，脸上浮现出英勇就义般的悲壮，叉起一块被酱汁浸泡过的鱼肉，送进嘴里。
他已经做好了味觉被彻底摧残的心理准备。
然而。
一秒后。
他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了痛苦，反而闪过一丝浓烈的……诧异？
“嗯？”
他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酸。
辣。
鱼露的咸鲜。
青柠的果香。
小米椒的暴烈。
这些霸道的泰式风味，像一群野蛮的维京海盗，瞬间冲垮了他口腔的味觉防线。
但，就在这片被洗劫的废墟之上。
金枪鱼大腹那丰腴的、被高温瞬间激发出的油脂香气，却像一位姗姗来迟的帝王，轰然降临！
油脂的甘甜与醇厚，非但没有被酸辣所掩盖，反而奇迹般地中和了那份尖锐的刺激。
酸辣，解了油脂的腻。
油脂，润了酸辣的燥。
两种本该水火不容的味道，在他的舌尖上，展开了一场无比混乱，却又无比和谐的……巷战。
每一口咀嚼，都是一次小规模的味觉爆炸。
混乱。
野蛮。
毫无章法。
但是……
该死的，居然有点上头！
“Interesting……”皮埃尔放下叉子，脸上露出一种见了鬼的表情。
另外三位评委也抱着“尝尝到底有多难吃”的心态，各自尝了一口。
然后。
三人的脸上，浮现出和皮埃尔同款的，混杂着迷茫、诧异和匪夷所思的表情。
“这……这是什么邪道料理？”华夏宗师眉头紧锁，“简直是胡闹！但是……为什么我还想吃第二口？”
早乙女哲哉更是直接指着池志范，神情痛心疾首。
“暴殄天物！这是对otoro的终极亵渎！但是……你这个酱汁的配方，能给我吗？”
新加坡毒舌评委扶了扶眼镜，他感觉自己的美食观，在今天之内，被反复碾碎，重塑，然后再次碾碎。
“从结构上，这道菜是失败的，是灾难。”
“但从风味组合上……它打开了一扇我从未想象过的，通往地狱……不，是通往某个异世界的大门。”
他看着池志范，说出了一句让全场都喷饭的评语。
“你是个天才的疯子。”
池志范和光头大哥，彻底懵了。
什么情况？
我们这道铁定要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失败品，居然……得到了好评？
虽然这些评语听起来都怪怪的。
最终，分数出来了。
不高。
甚至可以说是全场中下游。
但，他们没有被淘汰。
他们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凭借这道“天才疯子”的野蛮料理，险之又险地，留在了这个舞台上。
当主持人宣布完所有名次，并公布了被淘汰的十组选手名单后，今天的录制，正式结束。
演播厅的灯光渐渐暗淡。
选手们或喜或悲，各自散去。
池志范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都被掏空了，灵魂还在舌尖那场混乱的巷战里游荡。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陈元面前。
陈元正和一脸崇拜的小船幼慈郎说着什么。
看到池志范过来，陈元笑了笑。
“恭喜，活下来了。”
池志范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哥……我太难了……”
他刚想大吐苦水，控诉自己今天所遭遇的一切。
小船幼慈郎却在这时，对着陈元和池志范，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雨过天晴的宁静和无比的诚恳。
“陈元桑，池桑。”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
“如果不嫌弃的话，明天，能请两位来我暂住的地方小坐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
“是个很安静的寺庙，我想，在那里，我们可以更好地……交流料理。”
寺庙？
池志范愣住了。
而陈元，则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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