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堂的晨读声刚歇,李先生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这位须发微白的老者没带戒尺,只拎着个蓝布包裹,目光扫过满堂生员,最后落在陆仁那排:“今日不讲章句,论‘格物致知’。”
学子们顿时精神一振。李先生的经义辩论素来犀利,最能显真才实学。
“陆仁,” 李先生忽然点名,“你且说,何为‘格物’?”
陆仁放下手中的《四书章句集注》,起身拱手:“学生以为,格物者,穷究事物之理也。如观草木生长,可知天时雨露之效;察舟楫行水,可明浮力深浅之变。”
“哼,一派胡言!” 话音未落,前排一个锦袍学子便嗤笑出声,正是主簿之子张启。他扬声道,“格物乃穷究心性,明圣贤之道!你整日琢磨草木舟楫,与匠人何异?莫非忘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周围几个与张启交好的学子纷纷附和:“张兄所言极是!陆案首怕是被那些破布芦苇迷了心窍!”
马武当即就要拍案而起,被徐文谦按住。赵德柱则冲张启做了个鬼脸,低声骂道:“酸儒,就知道掉书袋。”
陆仁神色不变,从容反问:“张兄可知,开封府去年秋粮因霉变损耗三成?若不懂仓储防潮之理,纵有圣贤书万卷,能让百姓免于饥寒吗?学生曾见农人穿牛鼻,用一横木牵制,此乃杠杆之理,与《考工记》‘审曲面势’相合。可见格物不分器物与心性,皆可致知。”
“你 ——” 张启被噎得脸色涨红,“强词夺理!以匠术比圣贤,简直离经叛道!”
“够了。” 李先生抬手止住争论,目光落在陆仁身上,“你说仓储防潮,可有实法?”
“有。” 陆仁答得干脆,“学生在陈留试过草木灰与石灰混合吸潮,效果甚佳。若粮仓四角置此吸潮包,再改良通风窗,损耗或可减半。”
李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好个‘实法’。正好县衙西仓近日霉粮频发,知县大人甚是苦恼,你与徐文谦、马武同去看看,三日后来回禀方案。”
张启等人脸色更难看,却不敢反驳。陆仁三人领命谢恩,坐下时,马武低声道:“这活儿我熟!去年随我爹查过军仓,霉得能长出蘑菇!”
赵德柱急了:“那我呢?”
李先生瞥了他一眼:“你去账房,核西仓近三年的损耗账目,看看陆仁的法子能省多少粮。”
赵德柱顿时苦脸:“核账?还不如让我去搬石头……” 惹得周围一阵低笑。
沈默因为造纸工坊事务繁多,没有同行。
三日后,知县徐阶让陆仁全权接手此事,其他人全力配合。
县衙西仓。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呛得赵德柱直皱眉。仓库里堆着的粟米袋不少已经发潮,墙角甚至结着白霜般的霉斑。老仓管蹲在地上叹气:“每年都晒,可一到梅雨季就完蛋。去年这时候,扔了足足二十石!”
徐文谦正拿着纸笔记录仓内结构:“南北无窗,东西窗小,空气不流通。地面是土夯的,返潮厉害。” 他边记边与陆仁对视,“你说的通风对流,是不是得改窗的朝向?”
陆仁点头:“正是。你标一下现有窗位,咱们画个气流图。” 两人凑在一块,徐文谦执笔勾勒,陆仁指点方位,很快画出简易的通风示意图。
马武则在仓库里转悠,不时用刀柄敲敲梁柱、跺跺地面:“柱子是松木的,潮得能捏出水。地面更糟,我这军靴踩上去都沾泥。” 他蹲下来,忽然眼睛一亮,“要不铺石板?让工兵来铺,半天就能搞定!”
“石板下得垫东西。” 陆仁蹲在他身边,“垫草木灰,既能隔潮气,又能当第二层吸潮层。”
“这我懂!” 马武拍大腿,“就像军靴里垫干草,又暖又吸汗!”
赵德柱抱着账册跑进来:“算出来了!按三年平均损耗,这么一改,每年能省十六石粮!够五十人吃一年!” 他把账册摊开,指着上面的数字,“你们看,前年霉了十八石,去年二十一石,今年这势头,怕是要破二十五石……”
陆仁接过账册,徐文谦和沈默凑过来一起看,三人很快从数字里算出最优的吸潮包摆放密度。马武则已经在盘算需要多少石板、多少草木灰,嘴里念念有词:“让工兵营里的来铺石板,带三个弟兄来,管饭就行……”
老仓管看着四个半大少年各司其职,把个烂摊子理得条条是道,眼睛发亮:“真能成?”
“试试便知。” 陆仁看向三人,“分工如何?”
“我去搬石板调工匠!” 马武率先举手。
“我去采买草木灰和石灰,顺便让账房预支材料钱。” 赵德柱晃了晃手里的账册,“有这损耗数据,他们不敢不给。”
徐文谦道:“我留在这儿,跟老仓管核清仓内粮数,标出霉粮位置,免得动工时有遗漏。”
陆仁点头:“好。我回府学画详细图纸,顺便写份操作章程,让仓管日后能照章维护。”
四人击掌为约,转身各自忙活。老仓管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这几个少年,比那些只会摇头晃脑的官爷靠谱多了……”
正当几人忙得热火朝天时,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攥着封信。
陆仁心里咯噔一下,拆开信一看,眉头瞬间皱起。
信上是沈默潦草的字迹:“作坊工匠偷懒,赵东家要换管事,说我年纪小镇不住。前日试新浆,石灰比例错了,纸脆如薄冰。急。”
徐文谦凑过来看完,沉声道:“赵伯父怕是见作坊赚钱,想夺权。”
“这老狐狸!” 赵德柱骂道,“我回去就骂他!”
“别急。” 陆仁揉了揉眉心,“你回去反而说不清。这样 ——” 他对小厮道,“你告诉沈小哥,让他按我上次画的‘分工牌’行事,每个工匠负责一道工序,出了错谁也跑不了。新浆按‘石灰七、草木灰三’配,让他亲自盯着煮布,水温到‘烫手但能忍’再下料。”
他又写了张纸条:“让他把每日出纸数量、用料记账,三日一报给赵掌柜,却只给赵掌柜看总数。他要换管事,就让他来找我。”
小厮领命而去。马武不解:“这能管用?”
“赵掌柜要的是利。” 陆仁道,“只要账上没亏,他未必愿折腾。沈默缺的是底气,给他章法,他能顶住。”
徐文谦补充:“我再给我爹说一声吧,让他从县衙那边过问一句作坊的事,赵伯父多少会顾忌。”
赵德柱也道:“我让我娘去跟赵有财念叨念叨,说他打主意都打到他儿子身上了。”
徐文谦和陆仁同时对赵德柱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啊,兄弟!”
马武拍腿:“要是还镇不住,我让两个亲兵去作坊‘帮忙’,看谁敢偷懒!”
陆仁看着同伴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暖流涌动:“有你们这话,沈默那边稳了。咱们先把西仓的事办妥。”
五日后,李先生在堂前听陆仁三人回禀。当听到 “每月可省两石粮,改造费三月可回本” 时,老者抚掌大笑:“好!陆仁,你这格物,格到了实处!”
他转向众学子:“你们总说‘经世致用’,却不知‘致用’先需‘知物’。陆仁能从草木灰里悟出防潮法,从芦苇里编出营生路,这才是真格物!”
张启等人脸色更难看,却再不敢反驳。
散学后,马武勾着陆仁的肩膀:“晚上我请你们吃羊肉汤!西仓的法子能用到军仓去!我已经写信告知我父亲。”
赵德柱眼睛一亮:“算我一个!顺便问问你爹,军仓要不要纸?咱们作坊的纸便宜又结实!”
徐文谦笑着摇头:“你们啊,刚受了夸奖就想着吃喝生意。”
夕阳穿过私塾的银杏叶,将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陆仁看着同伴们的笑脸,心里却想着陈留的沈默。他知道,西仓的成功只是开始,要让 “实学” 立住脚,要让沈默真正挺起腰杆,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晚风里,似乎传来了造纸作坊的捶打声,和少年们此起彼伏的笑声,交织成一曲热闹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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