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弘治十一年秋，京城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莘莘学子。
明年即是春闱大比之期，贡院附近的客栈早已人满为患，茶楼酒肆之中，无时无刻不回荡着研读经义、切磋诗文的声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期待与功名的燥热气息。
然而，一股迥异于圣贤经典的暗流，正悄然在这片沸腾的学海中扩散，最终掀起了滔天巨浪。
源起于西山格物学院的几本册子——《初级算术》、《初级物理（上册）》、《初级化学（纲要）》，不知通过何种渠道，其手抄本或简陋的印刷本，竟悄然流入了京城的几家大书坊。
起初，它们只是被当作奇特的“算经”或“匠作杂书”，无人问津。
但很快，一些好奇心重、或是厌倦了整日揣摩八股格式的学子，偶然翻阅后，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格数”符号的简洁与计算之高效，首先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国子监博士，以恪守朱注、学问精深着称的储巏，在一次文人雅集上见到门生私藏此书，当即勃然变色，将书册掷于地上，痛心疾首：“舍我华夏算筹正典，用此符箓，速算之术纵巧，然心术已偏！此乃数典忘祖之端倪！”
而那本《物理》，则引发了更大的恐慌。它将万物运行归于“力”、“质”、“速”等冰冷概念及其间的数算关系，直言“非鬼神之力，乃自然之律”，这几乎抽离了理学“格物”中“穷天理、明人伦”的道德内核。詹事府少詹事、以理学正统自居的王鏊，在与人私谈时忧心忡忡：“陆仁此学，析万物而不知仁，察细微而失其大，恐将引人入歧途，徒具器而无道，与圣学背道而驰！”
《化学纲要》中关于物质微粒构成、燃烧本质的论述，更是被许多守旧士人斥为“动摇五行根基之妄言”。
争议如野火般蔓延。在陕西会馆，一位年轻举子试图用书中所载杠杆原理解释《考工记》，立刻被同乡前辈厉声打断：“噤声！雕虫小技，也敢妄议经典？科举之道，在心性义理，非在此等奇巧！”
在江南才子聚集的“漱玉轩”，关于大地形状的争论几乎导致一场斗殴。支持者引述书中证据，反对者则高喊“天圆地方，乃圣人所定，岂容置疑？！”
这股风潮也吹进了高官显贵的府邸。礼部右侍郎、保守派的中坚力量张升，在府中宴请同僚时，席间必痛陈陆仁之学乃“坏人心术之鸩毒”。
而兵部尚书刘大夏，虽欣赏西山军工之利，私下也对老友马文升叹道：“陆仁之才，实于国有利。然其学如此肆无忌惮，恐非士林之福，易启纷争啊。” 马文升则捻须不语，面露深忧。
真正将事件推向风尖浪口的，是那些别有用心者的推波助澜。一些始终视陆仁和西山为眼中钉的官员，如监察御史王鉴之、吏部给事中林廷玉等，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可资利用的力量。他们不再满足于清议批评，开始暗中动作。
王鉴之在其奏疏底稿中写道：“陆仁假格物之名，售其异端邪说，西山已成谤世惑民之渊薮。京师举子，国之栋梁，岂容其毒流浸染？” 他授意门生故吏，在士子中散播“西山之学，旨在否定圣贤，颠覆科举”的极端言论。
林廷玉则更阴险，他联络国子监中思想保守的祭酒、博士，鼓动监生：“尔等读圣贤书，当明是非，辨忠奸。岂能坐视邪说横行，乱我学统？” 暗示若能挑起事端，打压陆仁，将来在仕途上必得关照。
在这些人的精心煽动下，部分年轻气盛、热血上头又急于“卫道”以博声名的举子，终于被推到了前台。
他们开始成群结队，在茶楼公开抨击，在书坊要求下架“邪书”，甚至聚众到礼部衙门投递“请愿书”，要求朝廷“清剿异学，正本清源”。
局势急剧升温。终于，在一个秋雨初歇的午后，数百名被煽动起来的各地举子，打着“扞卫圣道”、“涤荡异端”的旗帜，浩浩荡荡冲出宣武门，直奔西山而来！队伍中，不乏一些有名气的年轻士子，如以性格刚烈着称的江西举子胡世宁，以文采飞扬闻名的浙江士子董玘等人，他们的加入，更使得这次行动显得“正义凛然”。
在西山那略显冷峻的辕门外，黑压压的人群群情激愤。他们高喊着精心编排的口号：
“陆仁出来！以邪说乱正学，尔罪当诛！”
“格物穷理，乃明明德之事，岂是奇技淫巧？”
“焚毁妖书，关闭西山，还我士林清净！”
声音嘈杂而充满愤怒，试图冲击辕门。西山护卫们组成人墙，严阵以待，气氛剑拔弩张。虽然顺天府的差役很快赶到，驱散了人群，避免了流血冲突，但“数百举子围攻西山”的消息，已如插翅般飞遍京城，彻底点燃了这场思想危机的引信。
朝会之上，顿时沦为硝烟弥漫的战场。以储巏、王鏊、张升为首的保守派官员，情绪激动，连番上奏，言辞激烈。 张升更是老泪纵横，伏地泣诉：“陛下！陆仁之学，乱我祖宗成法，惑天下学子之心，其势汹汹，几有当年王安石新学乱政之象！若不断然遏止，臣恐国本动摇，圣学沦丧啊！”
王鉴之、林廷玉等人则紧随其后，列举“罪证”，要求立刻将陆仁下狱治罪，查封西山，禁绝一切相关书籍言论。
另一边，支持陆仁的声音虽显薄弱，却也奋力抗争。
次辅谢迁面色凝重，出列驳斥：“陛下明鉴！陆仁之学，或有标新立异之处，然其造水泥固河防，制火器强军旅，解煤铁之困，通漕运之塞，此皆利国利民之实绩，岂可因其言不同于旧学，便一概以‘异端’抹杀？若如此，岂非因噎废食？” 刘大夏也从实用角度出发，强调西山对于军备的重要性。
然而，他们的辩白在“卫道”的巨大声浪前，显得有些无力。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每日朝会都吵得不可开交，政务几近瘫痪。
弘治帝端坐龙椅，面沉如水。他深知陆仁的价值，也享受其带来的实际好处，但眼前这场因思想而起、已然波及整个士林的巨大风波，其破坏力可能远超一场军事叛乱。
他必须做出决断，平息事态。
就在这僵持不下、风暴愈演愈烈之际，年高德劭、身为礼部尚书的马文升（暂代），在一片争吵声中，缓缓出列。他须发皆白，神情肃穆，声音却沉稳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陛下，诸公，”马文升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激愤的保守派和焦虑的支持者，“如今京师内外，为此新学旧学之争，士子沸腾，朝堂鼎沸，长此以往，非但于春闱不利，更恐伤及国体。老臣以为，堵则溃，疏则通。陆侍郎之学，是否邪说异端，非口舌所能定夺。诸生之疑，亦需堂堂正道予以解答。”
他顿了顿，提高声调，提出了那个深思熟虑的方案：“故，老臣恳请陛下恩准，于京师公开举办一场‘经筵辩议’！可于国子监辟雍大殿，邀集天下名儒、翰林学士、国子监博士，与陆侍郎及其西山学者，就这格物新学与圣贤正道之异同、利弊、得失，进行一场旷古未有之公开辩论！天下士子皆可旁听。真理愈辩愈明，届时，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如此，既可彰显陛下海纳百川之圣德，亦可彻底平息物议，导士心于正轨！”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这无疑是一场豪赌。将思想冲突置于阳光之下，要么彻底摧毁一方，要么为另一方赢得生存空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一直沉默立于班末的陆仁身上。压力如山般袭来。
陆仁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从容出列。他深知这绝非简单的学术辩论，而是一场决定命运的思想决战。但他脸上不见丝毫惧色，目光清澈而坚定，迎着皇帝和满朝文武的注视，朗声应道：
“臣，附议马尚书之策。”
“格物之学，源于实证，忠于自然之理，无不可示人，无不可辩论。臣，愿登台应战！”
声音清晰，掷地有声，在这寂静的大殿中久久回荡，仿佛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疑虑与一个新时代的自信，即将在这千年古都的中央舞台，进行一场面对面的激烈碰撞。
喜欢工科大明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工科大明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