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盒带着警示意味的赏赐，如同在杜宏心湖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过后，湖面复归死寂。他平静地收下，谢恩，然后继续他每日点卯、处理公务的日常，仿佛那道无形的界限，已然将他牢牢束缚。
然而，帝国危局，从不因个人的处境而有片刻缓和。
淮安钦差陈鉴的调查，在取得初步突破后，果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反扑。被逮捕的中层官吏在狱中接连“暴病而亡”，关键证人或是失踪，或是改口。漕运总督更是连夜上奏，反诬陈鉴“罗织罪名、酷刑逼供、扰乱漕运”，言辞激烈，并拉拢了一批朝中官员联名上奏，一时间，朝堂之上对于是否继续深查淮安案，又起纷争。
几乎与此同时，边关急报如同雪片般飞来，每一封都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先是北境。秃发乌孤在经历了野狐岭之败和短暂的混乱后，竟得到了北狄王庭的增援，攻势再起，且更加疯狂！失去了张焕这根主心骨的磐石堡，在副将勉力支撑下，虽凭借杜宏前期输送的物资和杜宏“暂摄”期间整肃的军纪又坚守了一段时日，但终究力不能支。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夜晚，堡墙最终被狄军用巨大的攻城槌轰开一道缺口，潮水般的狄军涌入……磐石堡，这座坚守了数月、浸透了无数忠魂热血的北境支点，在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巷战后，宣告陷落！副将及残余守军尽数殉国！
噩耗传来，北境震动！通往中原的门户，已然洞开！河北防线瞬间压力倍增，告急文书如同流星般砸向京城！
紧接着，是西线潼关。慕容恪在黑风峪被焚后，果然如杜宏所料，迎来了镇西王派来的援军与严令。他没有再分散兵力，而是将所有的怒火与兵力，集中一点，对潼关东门发起了不分昼夜、不计伤亡的猛攻！巨大的攻城塔被推到墙根，叛军精锐如同蚂蚁般攀附而上；冲车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城门；投石机抛射的巨石，几乎将关墙上的垛口夷为平地！
郭信亲自站在最危险的位置，督战、厮杀，身被十余创，血染征袍，却依旧死战不退。守军伤亡超过七成，箭矢早已用尽，滚木礌石也已告罄，最后甚至拆毁了关内的房屋以作武器。潼关，真正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
而更让杜宏心头滴血的是，来自江南的密报。汪直虽败退，却并未远遁，而是与倭寇、南洋番商勾结更紧，不断袭扰沿海，劫掠往来商船，甚至尝试攻击小型卫所。东南海疆，依旧硝烟弥漫，严重牵制了朝廷的精力与财力。
北境门户洞开，西线天险将倾，东南海患未平，内部漕运案又陷入僵局……帝国的天空，仿佛在刹那间，被无尽的阴霾彻底笼罩，狂风暴雨，骤然而至！
紫宸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兵部尚书沈文周声音沙哑，禀报着北境陷落、潼关危急的军情，每吐出一个字，都如同在百官心头砸下一记重锤。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庄严肃穆的大殿中无声蔓延。
“陛下！北狄破关，旬日可抵黄河！潼关若失，叛军便可直扑京畿！当速调京营，驰援潼关！并急令各地兵马，北上勤王！”沈文周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番话。
“京营？”成国公李崇出列，脸色同样难看，“京营久疏战阵，兵甲不全，如何能挡狄虏虎狼之师、叛军百战之兵？贸然出击，恐……恐有去无回！”
“难道就坐视国门洞开，叛军兵临城下吗？！”沈文周怒视李崇。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主战、主守、主张南迁（虽无人敢明言，但其意已显）……各种声音混杂，乱成一团。
赵珩高坐龙庭，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抓着御座的扶手，指节泛白。他看着下方乱象，听着那一个个令人绝望的消息，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杜宏。
杜宏依旧站在他的位置上，垂着眼睑，仿佛周遭的争吵与恐慌都与他无关。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垂在袖中的手，正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愤怒与一种被束缚的无力感！
他知道磐石堡会陷落，知道潼关会危急，但他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若是他权柄仍在，若是他能早些彻查漕运、畅通补给，若是他能更早整饬京营……或许，局面不至如此！
可是，没有若是。皇帝的猜忌，朝臣的掣肘，让他空有屠龙技，却困于浅滩！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入大殿，手中高举着一封沾满泥污、插着三根染血雉羽的潼关急报！这是最高级别的告亡文书！
“陛下！潼关……潼关郭信将军八百里加急……绝笔血书！”
满殿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血书上！
赵珩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颤音：“念！”
内侍展开血书，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念道：“臣郭信，泣血顿首：关破在即，臣力竭矣！慕容恪疯魔，驱兵昼夜不息，关墙尽毁，将士十不存一！臣负陛下重托，唯有一死以报国恩！然臣死不足惜，只恳求陛下，速发援兵！速运粮草！潼关可失，然中原不可沦丧，社稷不可倾覆！陛下！陛下——！”
血书至此戛然而止，那最后的“陛下”二字，仿佛带着郭信不甘的咆哮与无尽的眷恋，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郭信……”赵珩踉跄一步，跌坐回龙椅，双目失神。
“陛下！速做决断啊！”沈文周噗通跪地，老泪纵横。
朝堂之上，一片悲声。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与绝望之中，杜宏，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
他一步，一步，走出班列，走向御阶。他的步伐很慢，却异常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上。
他无视了礼制，径直走到御阶之前，仰头，看着那失魂落魄的年轻皇帝，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陛下，此刻，可还需臣这‘酷吏’，行那‘非常之法’？”
雨骤风狂，大厦将倾。一直被无形锁链束缚的孤狼，终于在此绝境，再次露出了他冰冷的獠牙。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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