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合作的文书送达苏家那日，苏州城飘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细密的雪花落在贡品工坊的青瓦上，簌簌有声，像为这场荣耀添了层素净的注脚。林羽展开明黄的卷轴，指尖拂过“钦命苏家承办宫廷岁贡”几个朱红大字，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清楚，这份文书既是皇恩，也是催命符。
“大人，安远侯府的人又来了。”亲随低声禀报，语气带着几分警惕。自林羽接下皇家采办的差事，李修虽因之前的事被降职，却总借着“督查贡品”的由头派人来挑刺，明里暗里的刁难从未断过。
林羽将文书收好，淡淡道：“让他们进来。”
这次来的是李修的幕僚张诚，一个三角眼、削瘦脸的中年文士，进门时故意将靴子在门槛上蹭了蹭，带进来半脚泥。他瞥了眼院子里正在晾晒的檀香木——那是准备做香洁皂的原料，嘴角一撇：“林大人倒是清闲，只是不知这贡品准备得如何了？咱家侯爷可是特意嘱咐，若贡品不合规制，耽误了宫里的用度，谁也担待不起。”
“张先生放心，贡品已备好九成，正要请内务府的公公查验。”林羽引着他往工坊走，“先生若是不嫌弃，不妨一同看看？”
张诚皮笑肉不笑地应着，目光却像锥子似的在工坊里扫来扫去。制糖坊里，工匠们正将方糖装进锦盒，他伸手拿起一块，对着光看了半天：“这糖色泽倒是亮，只是……形状不够方正吧？咱家侯爷说，皇家用品讲究‘天圆地方’，这边角差了半分，怕是不合规矩。”
林羽早有准备，让人取来尺子：“张先生不妨量量，长三寸、宽三寸，误差不超过一分，这是按内务府给的规制做的。若先生觉得不妥，我这就让人重切，只是耽误了工期，还请先生在侯爷面前美言几句。”
张诚没想到他应对得滴水不漏，悻悻地放下糖块，又转到瓷器坊。案几上摆着刚出窑的青釉茶具，他拿起茶杯，突然“哎呀”一声，手一松，茶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看我这记性！”他故作惊慌，“这茶杯胎体太薄，怕是经不起磕碰，若是送到宫里，万一摔了，岂不是冲撞了圣驾？林大人，这等粗制滥造的东西，也敢当成贡品？”
工匠们都气红了脸，那套茶具是刘师傅烧了七窑才成的精品，胎体虽看着薄，却坚硬异常，寻常磕碰根本不会碎。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张诚故意摔的。
林羽却神色不变，让人再取一套茶具来：“张先生说的是，贡品确需万无一失。只是这套茶具是按御膳房的要求做的——去年陛下说太厚的杯子烫手，特意改了规制。先生若是不信，我这里有内务府的文书。”他拿出文书，指着其中一条，“您看，‘胎厚三分，轻便可持’，正是如此。”
张诚看着文书上的御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仍不死心，又走到香洁皂工坊，拿起一块皂块闻了闻：“这气味太淡了！后宫的娘娘们向来喜欢浓郁的香氛，林大人用这寡淡的檀香，莫不是在敷衍皇家？”
“张先生有所不知，”苏瑶恰好从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一本《宫廷用度录》，“去年贵妃娘娘因用了过香的脂粉犯了头疼，陛下便下旨，所有香品不得用麝香、龙涎香等烈性香料，只许用檀香、沉香这类雅香。这是今年的新规矩，先生怕是还不知道吧？”
她将《宫廷用度录》递过去，其中一页用朱笔圈着“香品宜淡，忌烈”几个字，旁边还有皇帝的御批。张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捏着衣角的手微微发颤。
林羽适时开口：“先生也是为贡品操心，林某明白。只是这些规制都是内务府亲定的，若先生觉得哪里不妥，不如咱们一同去见内务府的李公公，让他来评评理？”
张诚哪敢去见李公公——他本就是受李修指使来刁难，真要闹到内务府，吃不了兜着走的是自己。他干笑两声：“既然有文书为证，那便是我多心了。林大人继续忙，我这就回去向侯爷复命。”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的背影，苏瑶蹙眉道：“这只是开始，李修不会善罢甘休的。听闻三日后宫里要办赏花宴，让咱们送一批蜜饯和香洁皂当伴手礼，怕是会在宴会上动手脚。”
林羽点头：“我已让人去查，这次赏花宴有不少宗室子弟参加，其中几位与李修交好，定然会帮着他找茬。咱们得提前准备。”
接下来的三日，林羽几乎住在了贡品工坊。蜜饯选的是最上等的青梅、杨梅，用冰糖慢熬，既保留果香又不腻口；香洁皂则在檀香的基础上，加了些花瓣碎，皂块上用竹刀刻出缠枝莲纹，既合规制又显精致。他还让人将每种贡品都做了两份，一份送检，一份留底，连包装上的系带角度都反复测量，确保分毫不差。
赏花宴设在御花园的暖阁，琉璃窗外雪花纷飞，阁内却暖意融融，熏香袅袅。林羽带着贡品刚到，就见几位宗室子弟围了上来，为首的是庆王的世子赵恒，向来与李修称兄道弟。
“这就是江南送来的贡品？”赵恒拿起一块蜜饯，放在鼻尖闻了闻，“看着倒还行，只是不知味道如何。”他咬了一口，突然“呸”地吐出来，“这是什么东西？甜得发苦，怕是用了劣质糖吧！林羽，你就是这么糊弄皇家的？”
周围立刻响起附和声：“就是，这等品质也敢送进宫？”
“我看他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
林羽神色平静，从随从手里的食盒里取出另一碟蜜饯：“世子爷怕是吃错了，您方才拿的是试吃的次品，这碟才是贡品。您尝尝？”
赵恒狐疑地拿起一块，入口酸甜适中，果香浓郁，竟比宫中御膳房做的还爽口。他脸色微变，却强撑着道：“就算味道过得去，这包装也太寒酸了！连点金箔都没有，配不上皇家的排场。”
“回世子爷，”林羽从容道，“陛下上个月刚下旨，禁止贡品过度包装，说‘物贵其质，不尚其华’。这包装用的是江南特产的桑皮纸，上面的花纹是工匠一针一线绣的，虽无金箔，却也是心意。”他指了指包装角落的小字，“这里还有制作人的名字和日期，若有不妥，可直接追溯。”
正说着，皇帝带着皇后走了过来，听到他们的对话，拿起一块香洁皂：“这皂块做得倒精致，林羽，你说说这工艺？”
林羽连忙解释：“回陛下，这香洁皂用的是陈年檀香木研磨成粉，加入草木灰和油脂熬制，再用泉水反复漂洗，既去污又不伤手。上面的花纹是特意为宴会做的，取‘步步生莲’之意。”
皇后拿起皂块，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确实细腻，比哀家之前用的要好。”她转头对皇帝笑道，“看来这江南商使倒是个用心的。”
皇帝点点头，目光扫过赵恒等人：“方才听你们议论贡品，可是有什么不妥？”
赵恒等人哪里还敢说不好，纷纷改口：“陛下，是臣等看错了，这贡品精致得很！”
“林大人办事妥当，臣等佩服！”
皇帝没再多问，只是对林羽道：“你能体察上意，不搞虚浮，很好。皇家采办，就该如此。”
林羽谢恩，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次虽化解了刁难，但李修等人绝不会就此罢休。可他并不畏惧——只要守住“规矩”和“本心”，任他们有再多手段，也挑不出错处。
宴会结束后，林羽走出暖阁，雪已经停了，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晃眼。苏瑶提着一盏灯笼等在门口，见他出来，递上一杯热茶：“都解决了？”
“嗯。”林羽接过茶，看着远处宫殿的飞檐，“只是这宫里的风波，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苏瑶笑着挽住他的胳膊：“那又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咱们行得正，就不怕影子斜。”
暖黄的灯光映在两人脸上，带着几分暖意。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沉稳而悠长，像在为这风雨飘摇中的坚守，敲下最坚定的注脚。林羽知道，前路纵有再多刁难，只要身边有她，有这份对“妥当”的坚持，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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