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野狼沟在经历了一天的混乱与整顿后，显露出一种异样的生机。积雪被清扫堆砌在道路两旁，露出泥泞的地面。低矮肮脏的窝棚正在被逐一检查、加固甚至拆除重建，空气中飘荡着新鲜木料和泥土的气息，混杂着焚烧垃圾产生的淡淡烟味。林栖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监工，带着他那标志性的冰冷表情，在谷内各处巡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破刀则跟在他身后，努力扮演着“管事”的角色，指挥着那些刚刚归顺、尚显迷茫的前匪徒们进行着各种劳役。
沈云疏站在昨日还是聚义厅、如今已被简单改造为指挥所的木屋前，看着这片正在艰难蜕变的山谷。沈云墨拿着一块记录板站在她身边，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初步清点出的人口、物资数据。
“登记在册的青壮男丁一百零七人，老弱妇孺八十三人，大部分是黑旗寨残部裹挟来的流民。”沈云墨低声汇报，“缴获的粮食确实不多，省着点吃，大概能支撑半个月。武器倒是不少，但大多是破烂，能用的不多。另外，在几个头目住的窝棚里，搜出些散碎银子和几件金银首饰。”
沈云疏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些正在清理废墟、搬运木料的身影上。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动作迟缓，长期的匪寨生活和昨夜的惊吓，消耗了他们大部分的生气。
“粮食是关键。”沈云疏道，“传信给爹娘，第一批支援的粮食和过冬物资必须尽快送到。告诉山猫，狩猎队以野狼沟为中心活动，尽可能获取肉食。另外，组织人手，在背风向阳的山坡清理出一片地方，搭建几个简易暖棚，我们带来的那些土芋种薯，可以分一部分过来试种。”
她不仅要让这些人活下来，还要让他们看到在这里活下去、并且能活得更好的希望。食物的保障和新的耕作尝试，是最直接的希望来源。
这时，一个负责看守俘虏的护卫队员跑来报告：“沈姑娘，那些单独关押的人里，有几个闹腾得厉害，吵着要见您，说是有重要情况禀报。”
沈云疏与沈云墨对视一眼。“带他们过来，分开问话。”她转身走进指挥所。
第一个被带进来的是个满脸横肉、脖子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他是蝮蛇的铁杆心腹之一，外号“屠夫”。他一进来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声音嘶哑：“沈姑娘！沈姑娘饶命啊！小的愿意归顺，真心归顺！小的知道野狼沟的秘密，知道蝮蛇……不，那狗贼以前藏宝的地方！”
沈云疏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平静地看着他表演，没有说话。
屠夫见她不语，更加急切：“真的！就在后山一个塌了半边的狐狸洞里！那狗贼抢来的好东西，好些都藏在那儿了！小的带您去挖！只求饶小的一命！”
“还有谁知道这个地方？”沈云疏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就……就蝮蛇和俺，还有……还有饿狼可能知道一点，但他没去过！”屠夫连忙道。
“好，我知道了。”沈云疏摆了摆手，“带他下去，看好。”
第二个被带进来的是个瘦小精悍的汉子，眼神闪烁，他是座山雕留守头目“独眼”的副手，名叫侯三。他没有下跪，只是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讨好：“沈姑娘，小的侯三，以前是独眼大哥……不，是独眼那厮的副手。小的跟那厮不是一条心，早就看不惯他作威作福了！小的熟悉北面座山雕那边的路子，也懂些驯马养马的门道，愿意为沈姑娘效犬马之劳！”
“哦？”沈云疏似乎有了一点兴趣，“说说看，座山雕那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侯三精神一振，压低声音道：“回沈姑娘，座山雕手下有四大金刚，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他老巢在百里外的骆驼岭，地势比这儿还险。不过，他最近日子也不好过，北面鞑子闹得凶，商队少了，他抢不到多少油水，所以才急着往南边伸手。这次折了独眼和几十号兄弟，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但骆驼岭离这儿远，大雪封路，他一时半会儿也调不来大队人马报复，最多派些探马过来骚扰。”
他顿了顿，偷偷观察了一下沈云疏的脸色，继续道：“小的还知道座山雕在附近几个地方设了秘密的补给点，藏了些粮食和兵器，以备不时之需。小的愿意带路，把这些地方都起出来，献给沈姑娘！”
沈云疏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同样让人将他带了下去。
接着又审问了几个，有的痛哭流涕表示悔过，有的故作强硬企图谈条件，有的则沉默以对。沈云疏始终保持着冷静，仔细分辨着他们话语中的真伪和信息价值。
审问结束后，她对沈云墨道：“看到了吗？恐惧、贪婪、求生欲……这就是现在野狼沟的人心。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好这些，将其引导到对我们有利的方向。”
“那个屠夫说的藏宝……”沈云墨问。
“八成是真的，但价值未必有多大。蝮蛇要真有大笔财宝，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让林栖派人跟着他去起出来，东西充公，算他一件功劳，可以适当改善一下他的待遇，但不能重用。”
“那侯三呢？他说的好像有点用。”
“此人油滑，不可轻信。但他提供的关于座山雕的情报，可以参考。他说的秘密补给点，让林栖派人暗中核实，确认无误后再动手，防止是陷阱。至于他本人，先观察一段时间，看看是否真心归顺。”
处理完俘虏的事情，关于南山村秦老被请去杨震营寨的消息也传了回来。派去的探子回报，杨震营寨确实有一些人员病倒的症状，像是冬日常见的风寒时疫，但并未到大规模爆发的程度。秦老被安置在营寨内一个单独的帐篷里，有人看守，但并未限制他行医用药。
“杨震这是在玩火。”周砚通过信使传来分析，“他既需要秦老的医术稳定军心，又想借此拿捏我们。他算准了我们不敢轻易翻脸。”
“那就让他继续以为拿捏住了我们。”沈云疏回复道，“继续散播秦老在杨营救治病人的消息，把我们‘期盼秦老早日归来’的姿态做足。同时，以野狼沟新定、百废待兴为由，暂停与杨震营寨的大宗物资交易，只维持最低限度的信息沟通。”
她要让杨震感受到压力，感受到失去栖雁坳配合的不便，但又不敢轻易撕破脸。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午后，沈云疏决定亲自去查看那些被归拢到一起的老弱妇孺。他们被安置在几间相对完好、已经过清理和消毒的大窝棚里。春婶带着几个从栖雁坳过来的妇人，正在给他们分发热粥和驱寒的姜汤。
看到沈云疏进来，棚内顿时一阵骚动，人们下意识地向后缩去，眼神中充满了畏惧和不安。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甚至吓得把脸埋在了孩子身上。
沈云疏停下脚步，没有靠近，只是对春婶温和地说道：“春婶，天气冷，粥要热乎，确保每个人都喝得上。有生病的孩子或者老人，要特别照顾，需要什么药材，记录下来，我想办法。”
她的声音平和，没有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春婶连忙应道：“姑娘放心，都安排着呢。就是有几个孩子冻着了，有点咳嗽，俺已经让赵叶姑娘看过了，开了些草药正熬着呢。”
沈云疏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棚内。她看到角落里有几个半大的孩子，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却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她示意沈云墨拿来几条从缴获物资里找出来的、还算厚实的旧毛皮，递给春婶：“给孩子们裹上吧，别冻坏了。”
这个小小的举动，似乎让棚内的紧张气氛缓和了一些。有人开始小声啜泣，是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和委屈得到了些许释放。
“告诉大家，”沈云疏提高了一点声音，确保大部分人能听到，“以前的事情，过去了。在这里，只要守规矩，肯干活，就有饭吃，有衣穿，孩子也能平安长大。栖雁坳不完美，但这里，讲道理。”
她没有多做停留，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有些种子，需要潜移默化才能生根发芽。
傍晚，林栖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和一身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汇报了今天的整顿情况：人员初步编组完成，防御工事正在加固，环境卫生有所改善，那几个闹事的刺头也被分别处置，该杀的杀，该罚的罚，秩序基本稳定。
“破刀还算卖力，但他手下那些人，懒散惯了，需要时间磨。”林栖言简意赅。
“不急，慢慢来。”沈云疏道，“只要大方向没错，细节可以逐步完善。北面有动静吗？”
“我们的探马在二十里外发现了疑似座山雕探子的踪迹，大概三五骑，很警觉，转了一圈就走了。”林栖道，“另外，杨震营寨下午有一支三十人左右的小队，往西面去了，目的不明。”
沈云疏沉吟片刻：“看来我们送出去的‘礼物’，座山雕已经收到了。杨震也没闲着。继续监视，重点关注座山雕主力的动向和我们与南山村联系通道的安全。”
夜色再次笼罩野狼沟。与昨日的血腥和混乱不同，今夜的山谷多了几分秩序下的宁静。巡逻队规律的火把光点在黑暗中移动，窝棚里透出微弱的灯光，隐约还能听到春婶带着妇人教孩子们唱起的、栖雁坳流传的简单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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