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的冬天,多数时候都被铅灰色的雪裹得严严实实,可在东南部的东宁县,却能寻着几分不一样的温润。
这里背倚长白山余脉,绥芬河穿城而过,即便是隆冬,河岸也常有不冻的水汽氤氲,于是得了个“塞北小江南”的美名。只是这美名背后,在九十年代中俄边境贸易的狂潮里,曾滋生出一段沾满同胞血泪的黑暗过往。
东宁的东边,就是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国境线在地图上是一道细线,在现实里却串起了两国民众的生计。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去俄罗斯淘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掠过东北的黑土地。那时候的说法邪乎得很:“不用带本钱,揣两把干辣椒、几尺碎布头过去,回来就能换个大金链子”“工地上搬砖都比在国内当厂长挣得多”。这些真假掺半的传言,像磁石一样吸着东宁乃至东北各地的人。
农民放下锄头,工人辞了铁饭碗,就连街边修鞋的都背着铺盖卷往口岸跑。
据后来边境管理部门的统计,那几年涌到俄罗斯的中国同胞,光登记在册的就有三十多万。他们散在俄罗斯的大小城市,乌苏里斯克、哈巴罗夫斯克、海参崴……开商贸城的、种蔬菜大棚的、包建筑工程的,还有开中医诊所、修家电甚至擦皮鞋的,只要能挣钱,什么都干。久而久之,每个城市都冒出了“中国城”,挂着中文招牌的店铺连成片,东北话、山东话混着生硬的俄语在街头飘着,成了边境线上独有的风景。
东宁县三岔口朝鲜族自治镇的郑仁浩,就是这淘金大军里的一员。1995年他动身去俄罗斯时,刚满二十七岁,皮肤晒得黝黑,手上还带着种地留下的老茧。出发前,他揣着家里卖粮凑的八千块钱,跟媳妇拍着胸脯说:“等我回来,咱就盖砖瓦房,给娃攒够大学钱。”
他去的是乌苏里斯克,一座距东宁口岸不到百公里的边境城市,当时是俄罗斯远东重要的商品集散地。郑仁浩没什么手艺,听说纺织内衣在俄罗斯好卖,就从绥芬河批发市场批了两大包秋衣秋裤,背着就过了境。为了跟俄罗斯人打交道方便,他还特意请翻译给起了个俄国名字,“一诺”,听着干脆,也图个吉利。
那时候在俄罗斯的中国人,十个里有八个有外国名字,就像现在年轻人追美剧起英文名似的,汤姆、杰瑞随口就来。可做生意不是靠名字撑场面的。郑仁浩没做过市场调研,以为“中国制造”在俄罗斯都是香饽饽,进的内衣全是小号的,压根没考虑到俄罗斯人高大的体型;更要命的是他急着暴富,总想着“一锤子买卖”,有回甚至把掺了滑石粉的内衣当纯棉的卖,被俄罗斯顾客找上门来闹,货被掀翻在地,还被市场管理处罚了款。
就这么折腾了三年,郑仁浩不仅没挣着钱,反倒把本钱赔了个底朝天。到1998年冬天,他身上除了一件打补丁的棉袄、一双磨破底的棉鞋,连买面包的钱都没有。他蹲在乌苏里斯克商贸城的墙角,看着同胞们推着装满货物的手推车匆匆而过,嘴里哈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寒风里,心里又酸又恨。
没过几天,几个同乡找上了他。都是东宁来的,陈宝军、金虎山、申正浩,跟他一样,在俄罗斯混得灰头土脸,陈宝军倒腾木材,被俄罗斯老板骗了货款;金虎山开小饭馆,因为卫生问题被查封;申正浩修家电,最后连工具都当掉了。几个人凑在一间月租五十卢布的板房里,就着劣质伏特加,越说越憋屈。
“仁浩哥,你说咱咋办?”陈宝军灌了口酒,酒液辣得他皱眉头,“回村?我爹要是知道我赔光了家底,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金虎山接话:“就是,当初出来时吹的牛,现在回去脸往哪搁?街坊邻居不得戳脊梁骨?”
郑仁浩把空酒瓶往地上一摔,玻璃碴子溅起来:“回去是没脸回了,留在这,总得有条活路。”他盯着几个同乡,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发亮,“这乌苏里斯克,啥都不缺,就缺一个‘黄瘸子’。”
这话一出,几个人都愣住了。黄瘸子的名头,在八十年代的东北那可是响当当的,哈尔滨最大暴力团伙的头目,手下小弟上千,号称“东北贼王”,后来火遍全国的《天下无贼》里,葛优演的黎叔,原型就是他。那时候在东北混社会的,没人不知道黄瘸子的规矩:“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陈宝军反应过来,脸都白了:“仁浩哥,你是说……要干那玩命的买卖?”
“玩命才能挣钱!”郑仁浩一拍桌子,“你以为那些开大车、做批发生意的,真的是靠本事发财?他们怕不怕黑?怕不怕打?咱就在这中国人堆里找饭吃,他们报官?俄罗斯警察听得懂中国话吗?就算听懂了,能管咱中国人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更狠:“我先去探探路,成了,咱就一起干;不成,我一个人担着。”
郑仁浩打的算盘很毒,不碰俄罗斯人,专欺负自己同胞。他知道商贸城的中国商人大多报团,但也有不少是单打独斗的小老板,胆子小,怕惹事。他挑了个卖袜子的浙江老板,揣着块砖头藏在怀里,闯进人家店里,开口就说“借”五百美元。
“我跟你不熟,凭啥借你钱?”浙江老板往后退了一步,手悄悄摸向电话。
郑仁浩把砖头往柜台上一砸,瓷砖裂开一道缝:“借是给你面子,不借?你这店明天就别想开了。”他故意把棉袄拉开,露出腰上别着的水果刀(其实是吓唬人的),“我叫一诺,在乌苏里斯克,你打听打听,我说话算不算数。”
浙江老板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想起最近常听说有商人被抢,犹豫了半天,还是从保险柜里拿出五百美元,颤巍巍地递了过去。
当天晚上,郑仁浩把五百美元“啪”地拍在板房的桌子上,陈宝军几个人眼睛都直了。“看见没?”郑仁浩点了根烟,“这钱来得比卖内衣容易一百倍。”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贪婪。陈宝军先表了态:“仁浩哥,我跟你干!”金虎山和申正浩也跟着点头。从那天起,乌苏里斯克的“一诺黑帮”,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成立了。
乌苏里斯克的中国商人,大多住在市区的几间宾馆里,142宾馆、108宾馆,还有乌苏里斯克宾馆,都是中国人开的,住起来放心。一诺黑帮的第一个“大客户”,是做服装批发生意的周老板,福建人,据说手里有上百万的货。
郑仁浩先派陈宝军去传话:“周老板,想在这安稳做生意,就得交保护费,一个月三千美元,以后没人敢找你麻烦。”
周老板当时正跟几个客户谈生意,一听就乐了:“你家老大是谁?我在这做了五年生意,从没听说过什么保护费。”他身边跟着两个保镖,都是退伍军人,身高一米九,往那一站就很有气势。
陈宝军碰了一鼻子灰,回来跟郑仁浩一说,郑仁浩火了:“给他脸了!让他知道知道,一诺的名字不是白叫的。”
他们蹲在周老板住的乌苏里斯克宾馆门口,等了三天,终于在一个晚上等到周老板独自回来。郑仁浩带着金虎山、申正浩冲上去,手里拿着钢管,不由分说就往周老板身上打。周老板想反抗,可对方人多,钢管砸在背上、腿上,疼得他直咧嘴。
“服不服?”郑仁浩用钢管指着他的头。
周老板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郑仁浩又说:“三天之内,把三千美元送到商贸城3号铺,不然下次就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周老板被打怕了,也觉得丢人,没敢报案,对外只说“得了急病”,把货低价处理了,连夜回了国内。他这一跑,反而让一诺黑帮的名声在乌苏里斯克的中国商人圈子里传开了,“那个叫一诺的,心狠手辣,惹不起”。
1999年春节刚过,张老板从东宁来乌苏里斯克收红松子。他跟大连的商家签了十吨的合同,一斤能赚五块钱,这一趟下来,净利润能有五万多。他租了个库房,半个月就收满了货,正准备办过境手续,郑仁浩带着人就闯进来了。
库房里堆着一袋袋红松子,空气里都是松仁的清香。郑仁浩踩着麻袋走过去,拿起一袋松子掂量了掂量:“张老板,生意不错啊。”
张老板心里一紧,赶紧递烟:“这位大哥,有什么事吗?”
“没事,过来跟你借点钱。”郑仁浩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三千美元,就当给兄弟们买酒喝。你这一库房货,值个二三十万,这点钱不算多吧?”
张老板皱起眉头:“大哥,我这货是要运回国的,本钱都压在上面了,实在没闲钱。”
“没闲钱?”郑仁浩笑了,笑得很阴,“那我帮你想想办法。比如,今晚一把火,把这库房烧了,你说大连的商家会不会找你赔?再比如,你这腿要是断了,还能不能回国?”他顿了顿,“你听说过周老板吧?他现在还在国内养伤呢。”
张老板浑身一哆嗦。他来之前就听说过周老板的事,只是没想到会轮到自己头上。他看着郑仁浩身后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又看了看一库房的红松子,心里天人交战,三千美元,差不多是这趟生意一半的利润,可要是不给,货没了,人也可能出事。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从行李箱里拿出三千美元,递给了郑仁浩。郑仁浩接过钱,拍了拍他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后在乌苏里斯克,报我的名字,没人敢欺负你。”
这之后,一诺黑帮就像脱缰的野马,在乌苏里斯克的中国商人圈子里横冲直撞。4月份,他们把做苹果生意的孙老板绑到乌苏里斯克宾馆904房间,轮番殴打,抢走了两千箱苹果,拉到市场上低价甩卖;6月份,又拿着几发冲锋枪子弹(是空弹壳),逼着孙老板花三千美元买下来,美其名曰“防身费”。
更嚣张的是,他们还跟当地的俄罗斯黑帮搭上了线。领头的俄罗斯人叫谢利盖,也是靠敲诈勒索为生。两伙人“强强联合”,谢利盖提供俄罗斯警方的消息,一诺黑帮负责盯着中国商人,抢来的钱五五分成。1999年6月15号,他们合伙砸开乌苏里斯克宾馆217房间,抢走了中国商人金某的两千五百美元,金某想报案,谢利盖提前跟俄罗斯警察打了招呼,最后这事不了了之。
受害者们大多选择忍气吞声,一来语言不通,报案困难;二来怕被报复,毕竟黑帮就在身边,今天报案,明天可能就被堵在小巷子里打一顿;三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花钱消灾算了。可他们没想到,越是退让,黑帮就越是嚣张。
改变这一切的,是一个叫陈淑华的女人和一个叫卢运奇的男人。
陈淑华和丈夫在乌苏里斯克做水果蔬菜生意,儿子宋永嘉刚考上大学,趁着暑假来俄罗斯看他们。1999年6月8号早晨,陈淑华出门前反复叮嘱儿子:“别出门,这地方乱,有事给我们打电话。”宋永嘉点头答应了,抱着本书在房间里看。
傍晚五点多,陈淑华和丈夫回到108宾馆,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的书掉在地上,窗台上的水杯倒了,水洒了一地。陈淑华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外跑,刚到宾馆门口,就被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拦住了。
“找儿子呢?”男人叼着烟,吐了个烟圈。
“你知道我儿子在哪?”陈淑华抓住男人的胳膊,声音都在抖。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宋永嘉的护照,晃了晃:“拿五千美元来赎人,不然,你就等着收尸吧。对了,我们老大叫一诺。”
“一诺”两个字,像炸雷一样在陈淑华耳边响起来。她早就听说过这个黑帮头目的名字,只是没想到会找上自己家。夫妻俩急得团团转,家里只有两千美元的现金,还是准备进货的钱。他们赶紧托同乡凑钱,连夜把两千美元送了过去。
大半夜的时候,宋永嘉被送回来了。陈淑华一看,儿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流着血,胳膊上还有烟头烫伤的痕迹。“妈,他们打我,说钱不够,还要再要三千。”宋永嘉哭着说。
看着儿子受的委屈,陈淑华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她不顾丈夫的阻拦,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乌苏里斯克警察局。可她不会说俄语,只能比手画脚,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俄罗斯警察皱着眉头,手里的笔半天没落下一个字。最后,一个会点中文的警察跟她说:“这是你们中国人之间的纠纷,我们管不了。”
陈淑华哭着回了宾馆,心里又气又恨,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比陈淑华更冷静的是卢运奇。他是东宁一家外贸公司的老板,1999年5月来哈巴罗夫斯克考察投资项目。5月25号晚上六点多,他从客户公司出来,准备回宾馆,刚走到街角,就感觉有人跟着自己。他加快脚步,后面的人也加快脚步;他拐进一条小巷,后面的人也跟了进来。
“朋友,跟我们走一趟,有事跟你谈。”一个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铁棍。
卢运奇心里一紧,知道遇上坏人了。他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我不认识你们,没什么好谈的。”趁对方不注意,他转身就跑,正好看见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赶紧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快,随便开,别让后面的人跟上。”
出租车司机是个俄罗斯老人,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踩油门就跑,绕着市区转了三圈,卢运奇才敢让司机把车停在一家繁华地段的宾馆门口。他以为这样就安全了,没想到第二天早晨刚走出宾馆大门,就被那几个人堵住了。
“跑啊,怎么不跑了?”领头的人笑着说,手里把玩着一把手枪。
卢运奇想喊救命,可刚张开嘴,就被人用布堵住了嘴,强行推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开了一个多小时,停在野外的一个水坝旁边。几个人把他拖下车,不由分说就打,把他的护照、钱包、手表都抢走了。
一个小矮个把枪口塞进卢运奇的嘴里,恶狠狠地说:“我们老大叫一诺,你的命值两千美元,买不买?”
卢运奇的姐姐在哈巴罗夫斯克的中国商城开了家服装店,他只能让绑匪跟自己去姐姐店里拿钱。绑匪胆子大得很,光天化日之下押着他走进商城,当着几十个中国商人的面,从他姐姐手里接过两千美元,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一次,卢运奇没忍。他找了个专业的俄语翻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下来,带着翻译一起去了警察局。这一次,俄罗斯警察终于听明白了,不是生意纠纷,是绑架勒索。他们立刻立案,把郑仁浩等人抓了起来。
可让卢运奇没想到的是,俄罗斯的法律对这类犯罪处罚很轻。郑仁浩交了一笔罚金,没过多久就被放出来了。卢运奇彻底寒了心,放弃了在俄罗斯投资的想法,连夜回了东宁。他知道,靠俄罗斯警察,根本治不了这些黑帮。
陈淑华和卢运奇回到东宁后,都去了东宁县公安局报案。与此同时,越来越多从俄罗斯回来的商人也涌到公安局,有的被抢了货款,有的被打断了腿,有的店铺被砸了,一个个泣不成声地讲述自己的遭遇。
东宁县公安局的局长王建军,看着堆积如山的报案材料,气得拍了桌子。他是土生土长的东宁人,亲眼看着东宁从一个小县城变成繁华的边贸口岸,又看着它一点点冷清下去。这一切,除了部分商人卖假货砸了招牌,更重要的是这些黑帮在俄罗斯的恶行,坏了东宁人的名声。
九十年代初,东宁的边贸有多火?那时候,绥芬河还是东宁下属的一个镇,虽然也开通了口岸,但俄罗斯人大多从绥芬河入境,再跑到东宁来做生意。东宁临街的门脸房,租金炒到了一年十万,还抢着租;边贸公司开了一千多家,跟俄罗斯客商打交道的有一两万人。
王建军还记得,那时候他在口岸执勤,经常看见俄罗斯人刚走出关口,手里的皮毛、巧克力还没摆出来,就被中国商人用牛仔裤、羽绒服换走了。有个俄罗斯老太太,每次来都背一麻袋俄罗斯套娃,一到东宁就被抢着买光,她笑着说:“东宁是我的财神爷。”
可没过几年,情况就变了。先是假货泛滥,有的鞋盒子里装着砖头,有的羽绒服里塞着玉米杆芯,有的皮衣用墨汁染色,一沾水就掉色。俄罗斯商人被骗怕了,再也不敢来东宁了。后来,一诺黑帮和杜宪古黑帮在俄罗斯的恶行传回来,俄罗斯人更害怕了:“东宁人在我们国家都这么横,去东宁做生意,会不会被抢?”
就这样,东宁的边贸越来越冷清,而绥芬河却后来居上,成了繁华的边贸城市。王建军心里清楚,不打掉这些黑帮,东宁的边贸就没希望,那些在俄罗斯受苦的同胞也没盼头。
可难题摆在面前,跨国犯罪,隔着国界线,东宁县公安局没有执法权。王建军连夜组织人手,把所有报案材料整理好,写成一份《关于打击境外暴力犯罪、维护中俄边贸正常秩序的情况报告》,亲自开车送到牡丹江市公安局。
牡丹江市公安局的领导看完报告,也很重视,但同样无奈:“我们是地市级公安局,没有跨境执法的权利。这事得报省厅,甚至公安部。”
报告一层层往上递,黑龙江省公安厅接到报告后,立刻向公安部和省政府汇报。时任黑龙江省省长的宋法棠,看完报告后批示:“必须严惩,不能让同胞在境外受委屈,不能坏了中俄边贸的名声。”
公安部很快就和俄罗斯司法部门取得了联系。经过多次会商,双方达成一致:由两国地方警务部门直接接洽,中国警方可以派人到俄罗斯境内,协助俄罗斯警方开展侦查工作。
这个任务,最终落到了东宁县公安局头上。一支由1名省厅警员、2名牡丹江市局侦查员和11名东宁县局民警组成的专案组,很快组建完成。他们办的是旅游签证,带着翻译和侦查设备,悄悄踏上了前往俄罗斯的飞机。
专案组的第一站是海参崴,也就是俄罗斯的弗拉迪沃斯托克,滨海边疆区的首府。在这里,他们和俄罗斯滨海边疆区内务局的警察碰了头。俄方很配合,给专案组的每个人都配备了配枪,还下达命令:乌苏里斯克、哈巴罗夫斯克两地的内务局,必须全力协助中国警方。
可刚一开始,取证就遇到了大麻烦。受害者们都怕报复,不敢说实话。有个来自阿城的妇女,丈夫被郑仁浩绑架过,勒索了三千五百美元。专案组找到她的时候,她刚听了两句就“砰”地把门关上了,任凭民警怎么喊,就是不开门。第二次去,民警先见到了她的女儿,小姑娘偷偷说:“我爸爸被打后,晚上总做噩梦,妈妈说不能惹那些坏人。”
还有个叫汤世明的东宁商人,被一诺黑帮敲诈了一亿卢布,几乎倾家荡产。侦查员找到他时,他蹲在地上哭:“警察同志,不是我不说,是我不敢说。那些人要是知道我告他们,我全家都得遭殃。”
专案组开会商量,最后决定两条腿走路:一条腿,由俄罗斯警察出面,以“核查护照”“登记居住信息”为由,把受害者请到警察局,然后中俄警方一起取证,这样不容易被黑帮发现;另一条腿,秘密接触受害者,承诺绝对保护他们的信息,同时告诉他们:“中国警方这次是动真格的,一定要把黑帮打掉。”
民警们还做起了“感情牌”。那个阿城妇女,民警们去了三趟,每次都带着米、面、油,跟她拉家常,讲国内扫黑的力度。最后一次,妇女看着民警冻得通红的脸,终于哭着说:“那些人把我丈夫绑在宾馆里,打了三天三夜,逼他写欠条……”
就这样,一点点地,受害者们开始敢说话了。专案组在俄罗斯一待就是一年半,从1999年夏初到2001年元旦,行程上万公里,走访了上百名受害者,终于摸清了两个黑帮的底细。
郑仁浩的一诺黑帮,核心成员有5人:郑仁浩、崔国哲、陈宝军、金虎山、申正浩,从1999年2月到2000年12月,实施绑架4起、抢劫12起、敲诈勒索10起,涉案金额35万多人民币。
哈巴罗夫斯克的杜宪古黑帮,核心成员6人:杜宪古、宋超、金凤哲、霍启林、杜法古、王贵军,从1998年4月到1999年4月,实施抢劫5起,涉案金额12万多人民币。
这些只是冰山一角,但已经铁证如山。接下来,就是抓捕。
专案组决定先打一诺黑帮。乌苏里斯克的内务局抽调了50多名俄罗斯警察协助,双方在乌苏里斯克宾馆的会议室里制定抓捕计划。根据情报,郑仁浩等人经常在乌苏里斯克宾馆904房间活动,这里既是他们的据点,也是关押人质的地方。
“就从904房间下手。”中国专案组的组长李向阳说,“一楼留两个人,防止漏网;其他人跟我上九楼。”
俄罗斯警察都表示同意,只有一个叫沙克的翻译皱着眉头:“这个时候,他们会在宾馆吗?”
一个俄罗斯警察说:“我们有确切情报,郑仁浩现在就在904房间。”
沙克“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的手机。没人注意到,他的手指在手机上快速按了几下,发了一条短信。
此时此刻,904房间里,郑仁浩正和崔国哲等人打牌。他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警察来了,快撤。”
郑仁浩心里一惊,立刻站起来:“走,有情况。”
“怎么了?”陈宝军问。
“别问了,赶紧收拾东西。”郑仁浩一边往包里塞钱,一边说,“去海参崴,等风头过了再回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警察扑空后,肯定不会再盯着这里。”
几个人来不及多想,拎着包就从消防通道跑了。
专案组赶到904房间时,门是锁着的。俄罗斯警察用工具撬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桌上还放着没打完的牌,烟灰缸里的烟蒂还冒着烟。
“有人通风报信。”李向阳脸色一沉,“查,谁走漏了消息。”
线索很快就指向了沙克。这个翻译,表面上是俄罗斯警方的人,实际上是东宁朝鲜族,原名叫朴英玉。他高中毕业后就来俄罗斯做服装生意,后来因为和俄罗斯商人打架,在警察局展露了流利的俄语,被聘为翻译。他还跟俄罗斯警方提了两个条件:一是帮他加入俄罗斯国籍,二是允许他继续经商。
朴英玉贪心不足,觉得翻译的工资太低。郑仁浩找到他时,许诺给他貂皮大衣和别墅,让他帮忙盯着警方的动静。第一次,有商人报案,朴英玉把“敲诈勒索”翻译成“债务纠纷”,帮郑仁浩的手下脱了罪。郑仁浩真的送了他一件貂皮大衣,朴英玉穿上后,觉得特别风光,从此就成了黑帮的“内线”。
这次通风报信,也是朴英玉干的。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专案组早就盯上了他。
郑仁浩等人逃到了友谊宾馆,这是乌苏里斯克最“豪华”的宾馆,有九层楼,房间里有24小时热水。他们登记入住后,崔国哲问:“大哥,接下来怎么办?”
“先住几天,看看情况。”郑仁浩靠在床头,“沙克会给我们报信的。”
他们不知道,专案组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李向阳决定将计就计,故意放出消息,说警方要去蔬菜基地抓捕郑仁浩,同时提出:“按照中国的办案习惯,行动前要收缴所有参与人员的通讯工具,防止走漏消息。”
沙克心里咯噔一下,他刚跟郑仁浩联系过,知道郑仁浩不在蔬菜基地。但他不敢反对,只能把手机交了上去。
专案组一边假装准备去蔬菜基地,一边安排一名民警“生病”,留在友谊宾馆“休养”。这个民警的任务,就是盯着郑仁浩等人的动向。他发现,郑仁浩几个人晚上经常去宾馆的地下室赌博,还找过舞厅的舞女。
民警找到一个跟郑仁浩接触过的舞女,这个舞女会点中文。民警给了她100卢布,舞女才说实话:“那个叫一诺的男人,跟他手下说‘条子走了,回老地方’,我听见了。”
“老地方”就是乌苏里斯克宾馆。李向阳立刻下令:“行动,包围乌苏里斯克宾馆。”
这一次,沙克没有手机,没法通风报信。郑仁浩的手下都在房间里待着,等着郑仁浩回来请他们“乐呵”。郑仁浩呢?他去踩点了,他在宾馆大堂听见两个商人聊天,说有个叫张志佑的中国人,要盘下乌苏里斯克最大的鸿运来照相馆,手里有上百万的资金。郑仁浩动了心,想去看看地形,准备绑架张志佑。
等他和崔国哲开车回到乌苏里斯克宾馆门口,就看见门口停着几辆警车,心里暗道不好。他赶紧给宾馆服务台打电话,假装是警察局的人:“我找正在执行任务的警察。”
服务台的人说:“好多警察在九楼,您找哪一位?”
郑仁浩挂了电话,一脚油门踩到底,跟崔国哲一起跑了。
宾馆里的陈宝军、金虎山等人,被中俄警方抓了个正着。可首犯郑仁浩和崔国哲漏网了,这成了专案组的一块心病。
郑仁浩和崔国哲躲在野外的一个小木屋的里,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他们不敢住宾馆,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只能靠沙克给他们送吃的和消息。沙克这时候也后悔了,他知道自己早晚要暴露,想摆脱郑仁浩,可郑仁浩威胁他:“你要是敢出卖我,我就把你帮我通风报信的事说出去,让你吃枪子。”
沙克思来想去,觉得只有除掉郑仁浩,自己才能安全。他给郑仁浩打电话:“大哥,有要事面谈,到我的别墅来,绝对安全。”
郑仁浩也想跟沙克谈谈,一是要好处费,二是想知道被抓的手下的情况。他跟崔国哲说:“你在外边等着,我进去看看,有情况就开枪。”
沙克的别墅离市区有五公里,周围很偏。郑仁浩进去后,先把别墅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埋伏,才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克给了他两万美元:“这是你的奖金,以后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沙克一边跟郑仁浩聊天,一边琢磨着怎么动手。他把枪藏在冰箱里,借口拿啤酒,左手抓枪,右手拿啤酒,一转身就朝郑仁浩开枪。可他是左撇子,枪法又差,只打中了郑仁浩的右肩膀。
郑仁浩疼得大叫一声,从腰里掏出枪,对着沙克连开几枪。沙克倒在血泊里,手里的刀还没扔出去。
就在这时,别墅的门被撞开了,中俄警方冲了进来。原来,专案组早就监控了沙克的别墅,沙克和郑仁浩一进门,民警就围了上来。
郑仁浩看着对准自己的枪口,知道跑不掉了,把枪扔在地上,举起了手。
解决了一诺黑帮,专案组马不停蹄地赶往哈巴罗夫斯克,抓捕杜宪古黑帮。
杜宪古也是东宁人,37岁,原本是三岔口镇的农民。1997年,他看着同乡去俄罗斯挣钱,也动了心,投奔在哈巴罗夫斯克做蔬菜生意的姐姐。一开始,他在姐姐的菜库里干活,后来自己开了家豆腐店,俄罗斯人没吃过豆腐,中国商人又多,他的豆腐店生意很红火。
可1998年,卢布大幅贬值,杜宪古的豆腐店也撑不下去了。他看着那些开大车的商人挣大钱,心里不平衡,就跟弟弟杜法古、表弟霍启林,还有认识的金凤哲、宋超等人商量:“咱也别干小买卖了,抢!”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卖鱼的老乡李永振。李永振在哈巴罗夫斯克做鱼生意好几年,攒了不少钱。1998年4月29号晚上,杜宪古带着人闯进李永振的家,把俄罗斯房东捆起来,等着李永振回来。
李永振一家人刚进门,就被枪口顶住了头。杜宪古说:“把钱交出来,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李永振没办法,只能把4500万卢布和一块瑞士金表交了出去。
这笔钱,比杜宪古开豆腐店一年挣的还多。他尝到了甜头,干脆组建了黑帮,立下规矩:“听我的话,有钱一起花;不听我的话,打断腿。”
他们在哈巴罗夫斯克为非作歹,抢劫、敲诈,无恶不作。1998年5月,他们砍伤了做蔬菜生意的金昌,抢走500美元;1999年2月,他们闯进商人田某的家,抢走3000美元和2800万卢布……
专案组到了哈巴罗夫斯克后,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特意从国内请了专业的俄语翻译,没再用当地的翻译。他们摸清了杜宪古的老巢,就是他之前开的豆腐坊,这里既是策划犯罪的地方,也是分赃的地方。
可杜宪古很狡猾,进出都走豆腐坊的后门,后门贴着一道“平安符”,是他从东宁一个算卦的手里求来的,说能“保出入平安”。他还跟对面的俄罗斯老太太打好了招呼,让她帮忙盯着,如果有生人来,就给她打电话。
专案组第一次抓捕时,杜宪古的姐姐把窗台上的君子兰搬了下来,这是杜宪古跟她约定的暗号,有危险就把花搬下来。俄罗斯老太太看见后,立刻给杜宪古打了电话,杜宪古带着人从后门跑了,钻进了一片小树林。
李向阳决定再用一次“引蛇出洞”的计策。他让民警假扮成一诺黑帮的人,找到杜宪古的姐姐:“我们是乌苏里斯克来的,找杜宪古,他欠我们钱。”
杜宪古的姐姐不信:“我弟弟不可能欠别人钱。”
民警说:“我们老大叫一诺,你弟弟肯定认识。让他准备1亿卢布,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杜宪古的姐姐慌了,赶紧给杜宪古打电话。杜宪古听说过一诺的名声,心里犯嘀咕:“一诺怎么跑到哈巴罗夫斯克来了?”他想探探虚实,就派金凤哲去跟“一诺的人”见面。
金凤哲到了约定的酒吧,看见几个“黑帮分子”正在喝酒,说话凶神恶煞的,真的以为他们是一诺的人。他回去跟杜宪古说:“是真的,他们要1亿卢布,还说要在哈巴罗夫斯克开地盘。”
杜宪古不想交这笔钱,又怕一诺的黑帮真的来抢地盘,决定亲自去谈判。他跟手下说:“带上家伙,要是谈不拢,就跟他们拼了。”
就在这时,专案组接到消息:一诺黑帮的崔国哲,逃到了哈巴罗夫斯克,想投奔杜宪古。李向阳立刻下令:“先抓崔国哲,再抓杜宪古。”
民警在一家宾馆里抓住了崔国哲,他正准备给杜宪古打电话。紧接着,在杜宪古和“一诺的人”约定见面的酒吧里,杜宪古和他的手下被一网打尽。
到2000年12月30号,两个黑帮的最后一名涉案嫌疑人也被抓获。可新的难题又来了——引渡。这些人是在俄罗斯犯罪的,俄罗斯法律和中国法律不一样,怎么把他们带回中国受审?
黑帮成员的家属也在运作,想让他们在俄罗斯受审,因为俄罗斯对黑帮犯罪的处罚比中国轻。可中国警方认为,这些人都是中国国籍,侵害的是中国公民的利益,必须接受中国法律的严惩。
中俄双方进行了多次高层磋商,终于在2002年达成一致:俄罗斯同意将郑仁浩、杜宪古等11名主要成员引渡回中国。
2002年6月17号,东宁口岸人山人海。当郑仁浩、杜宪古等人被押解着走出口岸时,等着过关的商人们都沸腾了:“一诺被抓了!”“真是他!”有人激动得哭了,说:“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了。”
2002年9月12号,牡丹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在东宁县开庭审理此案。法庭上,受害者们一个个出庭作证,讲述自己的遭遇。郑仁浩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9月20号,一审判决下来了:郑仁浩、崔国哲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杜宪古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其他8名犯罪分子,分别被判处10年有期徒刑至无期徒刑不等。
郑仁浩等人提出上诉,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驳回上诉,维持原判。2002年年底,最高人民法院核准了郑仁浩、崔国哲的死刑。
行刑那天,东宁县的很多商人都去了刑场附近,不是为了看热闹,而是为了亲眼看到正义得到伸张。当枪声响起时,有人流下了眼泪。
这眼泪,是为了那些在俄罗斯受苦的同胞,也是为了东宁边贸的重生。
后来,东宁的边贸慢慢恢复了元气。假货少了,治安好了,俄罗斯商人又开始来东宁做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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