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头变换了大都督府的蓝色旗帜,这座控扼南北的雄城易主,如同在荆襄乃至整个中原战局的水潭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然而,夺城易,守城难,消化战果、将军事胜利转化为稳固统治的过程,往往比攻城拔寨更为错综复杂。
金声桓深知此理。入主襄阳后,他并未急于继续向北或向西扩张,而是首先采取了稳固策略。一方面,他严格约束部下,执行林慕义亲定的《入城安民令》,对百姓秋毫无犯,并开仓放粮,赈济因战乱而困顿的贫民,迅速赢得了底层民众的好感。另一方面,他雷厉风行地整编王光恩的降军,汰弱留强,打散重组,抽调军官至武昌讲武堂短期轮训,同时将大都督府派来的政工人员安插进去,宣讲新政,凝聚军心。
但真正的挑战,来自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襄阳乃至整个荆襄地区,豪强林立,许多家族拥有私人武装(乡兵、寨丁),控制着大量田亩和人口。他们对于大都督府推行的“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新政,充满了警惕与抵触。王光恩在时,尚需倚重他们维持地方,如今改旗易帜,这些地头蛇们便开始暗中串联,阳奉阴违。
这一日,襄阳府衙(暂作北路军行辕)内,金声桓召集了本地几位最具影响力的士绅耆老,其中以徐家族长徐启元为首。徐家乃襄阳百年望族,田产遍布数县,族中子弟多有出仕者,在地方上一呼百应。
“徐老先生,诸位乡贤,”金声桓端坐主位,语气还算客气,“我军奉林大都督之命,光复襄阳,旨在驱除鞑虏,拯民水火。大都督府新政,旨在均平赋役,苏解民困,使耕者有其田,劳者得其食。此后官府清丈田亩,还望诸位乡贤鼎力支持,率先垂范,则地方幸甚,国家幸甚。”
徐启元须发皆白,面容清癯,闻言缓缓起身,拱手道:“金将军言重了。将军虎威,驱逐胡虏,保全桑梓,老朽等感激不尽。至于清丈田亩,摊丁入亩……非是老朽等不愿支持,实是兹事体大,牵涉甚广。田亩乃祖产,关乎宗族生计,且历年已久,界碑湮灭,鱼鳞册散佚,骤然清丈,恐生纷扰,激起民变啊。是否……容缓图之?”
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清楚:不配合,至少现在不配合。其他几位士绅也纷纷附和,言辞间无非是“祖制难改”、“民情汹汹”、“需从长计议”云云。
金声桓脸上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冷意。他早已料到会遇阻,王五的情报系统早已将徐家等豪强暗中囤积粮草、联络旧部、甚至与北边仍有往来之事查得一清二楚。
“徐老先生忧国忧民,金某佩服。”金声桓淡淡道,“然,新政乃大都督府既定国策,势在必行。武昌、江夏等地已先行一步,成效显着,百姓称颂。至于民情……金某入城以来,所见皆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景,何来汹汹之说?莫非,是有人不愿见百姓得利,故意煽惑?”
他话语中的锋芒已隐约可见。徐启元脸色微变,正要辩解,金声桓却不容他开口,继续道:“况且,据金某所知,徐家名下田亩,在官府鱼鳞册所载,与实际情况,似乎……颇有出入?若按实有田亩纳粮,徐家所出,恐怕不止眼下这些吧?”
这话如同匕首,直刺要害。徐启元老脸一红,顿时语塞。其他士绅也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言。
“清丈之事,不容拖延。”金声桓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三日后,官府清丈队便会入驻各县。本将军会派兵维持秩序。凡有阻挠清丈、隐匿田亩、煽动民变者,无论何人,皆以通虏资敌论处,军法从事!”
他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每一位士绅:“诸位都是明白人,当知大势所趋。顺应潮流,尚可保全身家,乃至在新朝中谋一席之地;若逆势而为,螳臂当车,休怪金某言之不预!”
一番连消带打,既表明了不容置疑的态度,也点明了利害关系。徐启元等人冷汗涔涔,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得唯唯诺诺地告退。
打发走士绅,金声桓立刻召来负责军纪和城内治安的军官,厉声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徐家等大户动向!尤其是其私兵庄丁,若有异动,立刻弹压,先斩后奏!”同时,他下令加快从武昌调运新政文书和骨干吏员,准备强力推行清丈。
就在金声桓着力整顿内部之时,外部的压力也随之而来。
北路军攻占襄阳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开。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北面的清廷和西面的郧阳山区。
驻守南阳的清将,乃是多铎麾下大将觉罗巴哈纳,他闻听襄阳失守、偏师覆灭,又惊又怒。虽然暂时无力组织大规模反攻,却立刻加强了南阳、邓州一线的防御,并派出大量游骑南下,骚扰襄阳北境,试图牵制金声桓,不让他安稳经营。同时,六百里加急军报也飞速送往北京,呈递至摄政王多尔衮案前。
而在襄阳以西,郧阳山区深处,盘踞着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原明军将领王光恩的旧部,以及众多依山结寨的地方武装。王光恩投降后,其部分不愿归附的部下,在一名叫做刘洪起的悍将带领下,退入郧阳山区,与当地寨兵合流,拥众数千,凭借山高林密,继续打着明朝旗号,对襄阳虎视眈眈。他们虽不敢正面挑战金声桓,却时常下山劫掠粮道,袭击小股部队,如同附骨之疽,令人烦不胜烦。
“刘洪起……跳梁小丑尔。”金声桓看着地图上郧阳山区的位置,冷哼一声,“待襄阳稳固,内部肃清,下一个便是收拾他!”
一时间,金声桓坐镇襄阳,北要防备清军游骑,西要震慑山区匪患,内要推行新政、压制豪强,可谓三面受敌,压力巨大。但他并未慌乱,一方面依托襄阳坚城和汉水天险,构筑防线;另一方面,则不断向武昌请求增派政工人员和基层官吏,并希望技术院能尽快将新式火炮更多地配备给他的北路军团。
荆襄棋局,随着襄阳易主而进入了中盘绞杀。金声桓如同一个沉稳的棋手,既要巩固腹地,又要应对边角的骚扰,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他知道,只有将这盘棋下活,将荆襄真正消化吸收,大都督府的北伐大业,才算真正拥有了坚实的跳板和可靠的后方。
烽烟并未因一座城池的陷落而熄灭,反而在新的格局下,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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