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训斥的疼痛,像一根楔子,打进了强子年轻的心里。它带来的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沉默的、近乎执拗的反抗。这种反抗,对象不是陈组长,也不是这条流水线,而是那个还不够快、还不够准的自己。
从那天起,强子变了。
他依然是那个沉默的、大部分时间低着头的青年,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以前是茫然地跟随,现在是死死地咬住。他的全部精神,仿佛都凝聚在了指尖,凝聚在了那电批与螺丝接触的瞬间。
“嗡——咔!”
“嗡——咔!”
声音变得稳定、清脆,带着一种新生的节奏感。他不再仅仅是用手腕,而是像胖子说的,调动了腰腹和手臂的力量,形成了一个流畅的、带着微小韵律的动作循环。拿起,对准,按下,放下。再拿起,对准,按下,放下……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汗水,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
南方的盛夏,车间像一个大蒸笼。虽然头顶的巨型风扇在不知疲倦地转动,但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只能搅动黏稠的空气,却带不走一丝暑气。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顺着额角、鼻尖、下巴滴落。有时会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他只能用力眨眨眼,或者快速地用胳膊蹭一下。灰色的工衣后背,早已浸出一圈圈白色的盐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
他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上午、下午,被切割成以“千”为计数单位的螺丝。一千颗,手腕开始发酸;三千颗,小臂肌肉开始绷紧;五千颗,腰背发出沉重的抗议。但他不管,只是咬着牙,一个接一个地打下去。仿佛每多打一颗合格的螺丝,就能将那天的耻辱冲刷掉一分。
胖子偶尔会投来担忧的目光,趁着休息间隙低声说:“强子,慢点,别那么拼,这活儿是干不完的。”
强子只是摇摇头,拧开胖子递过来的冰红茶,大口灌下。冰凉的液体划过火烧般的喉咙,带来短暂的慰藉,但很快又被新一轮涌出的汗水带走。
他的速度,在以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速度提升。以前需要全神贯注才能跟上流水线的节奏,现在,他的动作甚至比流水线预设的节拍还要快上零点几秒。这微小的差距,让他拥有了宝贵的、可以短暂喘息的瞬间。他利用这瞬间,活动一下僵硬的手指,或者,仅仅是放空一下被“嗡咔”声填满的大脑。
他开始理解这重复的意义。这不仅仅是机械的劳动,更像是一种修行,一种对手指、手腕、乃至全身协调性的极致锤炼。他甚至开始分辨不同批次的螺丝细微的差异,有些更顺滑,有些略显滞涩,他能通过电批传来的微弱触感调整下压的力度。
这种变化,没有逃过一些人的眼睛。
线长偶尔背着手踱步经过,目光在他工位前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其他人要长那么一两秒。那目光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些不易察觉的考量。
而对面的陈组长,依旧板着脸,但再次经过强子身后时,那声习惯性的冷哼,似乎也少了点底气。
这天下午,在连续工作了近三个小时后,强子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下意识地停下手,扶住了冰凉的作业台边缘,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汇成一股,滴落在沾满油污的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他看着那滴汗珠,有些发愣。
这就是他的生活了吗?用无尽的汗水,去交换那一颗颗冰冷的、沉默的螺丝?这些螺丝,会被安装到各种各样的电子产品里,流向全国各地,甚至海外。没有人会知道,其中某一颗,是一个叫李强的青年,在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流着汗,一颗一颗打上去的。
一种巨大的虚无感,伴随着身体的疲惫,席卷而来。
但就在这时,下一块电路板已经流到了面前。
他甩了甩头,仿佛要把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然后,他重新拿起电批,像是战士重新拿起他的武器。
“嗡——咔!”
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果断。
汗水依旧在流,肌肉依旧酸痛。但他的手,很稳。
他不再去思考意义,只是专注于眼前。打好在流的这一颗,打好下一颗。把今天该打的,一颗不少,一颗不错地打完。
下班铃声响起时,强子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自己工位旁计数器上的数字。比昨天又多了几百。一种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成就感,悄悄冲淡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虚无。
他和胖子随着人流走出车间。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吹在他汗湿的额头上,格外舒服。
“今天怎么样?”胖子问。
“还行。”强子笑了笑,活动着依旧有些发僵的脖颈,“就是汗流得有点多。”
“这天儿,谁不是呢!”胖子哈哈一笑,“走,冲个凉,吃饭去!今天食堂好像有鱼!”
强子点点头。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在暮色中渐渐沉寂的庞大车间。那里,有他流下的汗水,也有他打下的,数以万计的螺丝。
它们沉默着,但也见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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